人生出來就是為了走向死亡,而有些人一出生就死了,因為對於這部分人而言,死亡的概念並不止於機體作為一個整體功能永久停止,無人在意的家境,極低的天賦上限,普通的容貌普通的能力,都足以讓一個人在時代滾滾的車輪中早早地埋葬自已,將自已禁錮在靈魂的禁閉室。
倒不是說他們不努力,也不是因為社會對他們不好,而是現實就是如此,這個世界就是沒辦法屬於每個人,正如歷史只屬於史書中擁有波瀾壯闊的人生的雄才,而幫助雄才們推動歷史程序的萬千無名小卒從不為人所知。過去如此,如今也是如此,而譚笑就是當今眾多無名小卒中的一員,甚至,她都感知不到自已對社會的發展能起到什麼作用,只是迷茫又麻木地跟著歷史的潮水不斷往前走,沒有目的地,也無歸途。
趕在時代發展勢頭最猛的時候出生,又在高校擴招的時候順利進了大學,然後在就業率逐漸不盡人意的時候找到了一個能維持生存的工作,這就是譚笑的人生,看似幸運,卻也無奈,因為這其中的每一步,譚笑都是被迫推著往前走,親人的期盼,世俗的成就觀,對人生的迷茫都讓她不得不停止思考如何找到自我,只能這麼麻木而枯燥地不斷走下去,成為社會規則中標準的普通人。
她不反對做普通人,她只是厭倦了失去感知靈魂的能力,所以當看當在網路上看到關於零零後對於的職場的整頓的新聞,她羨慕又敬佩。
她敬佩他們熟諳勞動法,牢記仲裁和監察電話,但凡在公司待得不舒心便離職,也敬佩他們把懟傻逼上司當成是家常便飯,一言不合就開幹。他們彷彿是八零後九零後的神,身上散發著自由女神都無法企及的勝者聖光,堪稱新職場時代的標杆。
當然,她敬佩的不是他們這樣的行為,而是他們行為背後還沒被磨掉的勇氣與衝動。她也非常明白這些新聞並非完全的真相,可是她不需要真相,有時候,她更需要這個世界充滿了謊言。
只是這些謊言終歸也只是奶頭樂,再爽也不過是隔靴搔癢,讓她只敢在構建的幻想世界裡揭竿而起,幹翻這令人作嘔的世界執行規則,而實際上,從小到大的服從教育讓她除了逆來順受就是忍氣吞聲,是萬萬不敢與任何人有任何正面衝突的,因此面對著主管的甩鍋和頤指氣使,哪怕心裡有千萬句不重樣的髒話如潮水層層疊過,她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麻木與平靜。
比她還能裝的組長此刻陪著笑,對主管恭敬道:“明白,我們馬上改。”
“不僅要改,今天晚上十點之前就要交給我。聽著,這次要是再出什麼問題,你們組這個月的績效就別想拿了!”組長皺皺眉,修飾得無比精美的臉上出現了兩道突兀的褶皺。
“收到。”他點頭,然後看著組長轉身往一邊去接電話,笑意迅速消失在頰邊,眼裡只剩下不耐煩和隱隱的怒氣。
臭泥鰍沾點海水,還真把自已當海鮮了,明明就是你瞎幾把指手畫腳導致專案進度被拖延,這會兒被上面責怪了,又開始頤指氣使讓我們犧牲休息時間加班加點,還拿工資威脅我們,你怎麼這麼能呢?
不過煩歸煩,事情還得做,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不要說家裡的生活和貸款還指望著他的工資過活,要是真被扣錢了,那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憋下肚子裡的火氣,組長轉臉對組員們道:“你們也聽見了,都改吧,要不然一個月又白乾了。”
“這次改哪兒啊,我都已經改迷糊了。”陸陽生無可戀地抬起無神的雙眼。
“不出意外,改回初版並最佳化就能透過了。”組長也嘆了口氣,“那個版本的策劃案花了我們那麼多時間和精力,理論上是最優版。”
“所以這一通折騰是為了什麼?”
“誰知道,領導的心思你別猜,行了行了,別抱怨了,幹活吧。”組長說完,回到了自已的工位。
陸陽嘀咕了兩句,朝譚笑和林嘉文吐槽:“你們說這姓楊的是怎麼爬到主管的位置的?能力爛就算了,還沒一點自知之明,除了迎合領導我實在沒看出來她還有什麼別的本事,倒是天天把我們折騰得不輕。”
“不知道吧,”林嘉文八卦地湊近了一點,“聽說她是王總的親侄女兒,花了點小錢再靠關係進公司來的。”
“怪不得。”陸陽不屑地哼了一聲,然後把塞著耳機閉目養神的趙懷宇拍醒,向他傳達了組長的意思,趙懷宇從短暫的迷茫中清醒過來後,抬了抬眉,年輕的額頭擠出了兩條抬頭紋,給他的社畜氣質又平添了一股滄桑。
“這女人真是……算了算了,人在屋簷下,那就重新做唄。”他打了個哈欠,取下耳機,然後重新開啟電腦。
陸陽調侃他:“別這麼快就順從嘛小趙,你得拿出你們這一代人該有的覺悟,整頓整頓咱這職場啊。”
“陽哥,你也太抬舉我了,”趙懷宇重新抬頭,“你是以為我家裡有礦還是咋的,竟然慫恿我幹這種缺德事兒。”
“開玩笑的別介意,不過是網路上鋪天蓋地的段子看得多了,調侃調侃你。”
“可別信那些,敢那樣的有幾個,人家要麼有錢要麼有權,要麼是還沒被社會毒打過,像咱這樣的普通人才是絕大多數,就靠著這點工資週轉生活呢。”趙懷宇一副老氣橫秋又通透的語氣。
“也是,那咱就繼續幹活兒吧。”陸陽扔給他一袋咖啡,又給另外倆女孩遞過去薄荷糖,道,“估計今天可能會加班得有點晚,熬不住了就吃點,醒醒神。”
“謝謝哥。”趙懷宇笑了笑,然後重新把視線轉回到電腦螢幕上。林嘉文也伸了伸懶腰,開始投入工作,辦公室很快就安靜下來,只剩下大家敲擊鍵盤的聲音。
從頭到尾都沒怎麼作聲的譚笑除了道謝,依然沒有多餘的話,她扔了一顆薄荷糖到嘴裡,“嘎嘣”一聲將薄荷糖嚼碎,任由薄荷的辛辣與清涼蠻橫地在嘴裡亂竄,直至充上天靈蓋,讓疲軟的神經被刺激得一激靈。
不過這種刺激只能有效幾秒鐘,幾秒鐘之後,她的腦袋裡只剩下深深的麻木與疲倦,看了一眼對面比她年輕卻比她還要眼神滄桑的趙懷宇,譚笑忍不住在心裡輕嘆了一口氣。
她算是一個挺能忍的人,可是自從換了主管開啟了無休止的加班模式後,她開始越來越厭倦這份工作,但不管再厭惡,她也沒辦法甩出辭呈瀟灑走人,不為別的,就因為她再無慾無求,到底也還只是俗人一個,吃穿住行樣樣離不開錢,尤其是她還無天賦無底氣無背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三無外來人員,被不豐厚的薪水和五險一金套得死死的,做什麼都束手束腳,連喘口氣都艱難。
然而這並不是她才有的處境,所有意氣風發的普通年輕人在經歷了社會生活的洗禮後,都會慢慢如她一樣背上屬於自已的枷鎖,掙扎著緩慢前行。
人都是這樣,在年少時總是容易對未來對生活充滿幻想,不管當時過得多麼糟糕,至少心還是新鮮的,充滿活力的,可是越長大,發現自已只是芸芸眾生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員,連給歷史的車輪鋪路都不夠格時,很多人就會變得痛苦,因為他們沒辦法接受自已其實什麼都不是的事實。
好在譚笑很久之前就接受了自已是一個普通人的結果,也懷著死了就死了,但活著也行的心態生活著,也因此免去了很多折騰,早早地習慣於暮氣沉沉與一片死寂的生活。
只是偶爾,偶爾她也在想,如果人生能和遊戲一樣,不滿意就重開便好了。
窗外的天空越發陰沉,譚笑收回視線,又嚼了一顆薄荷糖,老老實實繼續打工。
下午六點半,醞釀了一整天的雨終於伴隨著瑟瑟秋風落下,帶著冷沁的溼意撲面而來,在街邊濺起冰涼的水花。街面上車水馬龍,各色的傘像五顏六色的花在紅綠燈口一波一波地盛開又一波一波地凋零。
譚笑站在茶水的玻璃前看著樓下的景象,就著溫水嚥下最後一口麵包,又端著杯子匆匆回到自已的工位,做最後的收尾工作,一直到晚上九點四十五,在確定主管不再找茬後,她才鬆了口氣,收拾好東西準備回那個逼仄的出租屋。
走出公司大廈,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總算慢慢消散,被風一吹,譚笑有些沉沉的心也開始變得松活了些,她伸手接了接雨水,發現雨並不小後,她摸出帆布包裡的傘撐開,然後無聊地在心裡倒數,打算去馬路對面乘坐公交車去地鐵站。
六十秒後,綠燈重新亮起,又冷又困的譚笑裹了裹身上的風衣,習慣性地看了看周邊的情況,才舉著傘往對面走去。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她明明是跟著訊號燈的指示過馬路,沒有違反一點交通法規,但還是被一輛橫空出世的轎車撞飛。
被猛地撞上的那一刻,譚笑甚至感覺不到疼,她只覺得自已在某個瞬間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安靜躺在人行道上的身軀,一部分是輕飄飄騰空的意識。
這是怎麼回事?
她懵了一會兒,感覺自已的視角從仰望變為俯視後,開始慢慢察覺到一個荒誕的事實:她好像是當場去世了。
怎麼會這樣,她自小就守規矩,從不亂穿馬路,更不會闖紅燈,不僅如此,短暫的二十七年的人生裡,她從來都沒幹過任何違紀虧心的事,她甚至連考試都沒打過小抄,怎麼會遭遇這樣的橫禍?難不成是她上輩子幹過什麼窮兇極惡的事,所以這會兒遭報應了?
譚笑,不,應該是譚笑的靈魂懵懵地浮在半空,看著自已的肉身被零星的路人圍著,見司機慘白著一張臉手足無措地撥打著電話,腦子裡始終一團糟亂,半天回不過神來。
直到其中一個路人驚呼了一聲,她才茫然地收回視線,順著聲音看過去,發現自已身體下方有豔麗的緋色源源不斷暈出,是雨水都劃不開的濃稠。
她將視線往上移了一點,看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在朦朧的雨霧中慢慢失去血色,變得慘白,露出的一截手腕染上了烏青,烏青與陳年舊疤在白皙的面板上交織,顯得觸目驚心。
又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不知為何,反應過來的第一時間,譚笑的第一感受竟然是驚奇,第二感受是慶幸。驚奇的是人居然真的有靈魂,慶幸的是自已還沒什麼感覺就涼了。
她真的非常慶幸這一撞撞得如此紮實,讓她不必承受更多的折磨,也慶幸自已向來遵紀守法,這次是司機出了差錯,如此一來,父母的後半生將會靠著補償金安穩地過完自已的老年生活。從這個角度看,她竟然也算是死得其所。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周邊的人還未散去,甚至聚集了更多,交警也匆匆趕來,對戰場進行處理。在得知司機因酒駕引發了車禍,不出意外要負全責時,救護車也到了,整個路口在悽清的秋夜裡顯得格外熱鬧。
平凡如譚笑,還是生平第一次受到這麼多人的關注,不過也是最後一次。
身體很快被救護車拉走,司機也被交警帶走,斑馬線上的緋色液體也慢慢被雨水沖淡,最後混合著水流往低處流去,最後消失不見,如同她這沒什麼意義又平淡的一生。
看著漸漸恢復正常的路口,譚笑忽然覺得胸腔處有震顫感傳來,她伸手撫上自已半透明的心口,意識到了什麼,卻沒有往醫院的方向飄過去。她很感謝他們對她爭分奪秒的搶救,但卻覺得沒必要,生命固然可貴,但是她的命真沒那麼重要,扶不起的精神和殺不掉的肉身比起她目前的狀況可是煩人多了,而且被撞成這樣,就算救回來了,她也只會成為家人的累贅與負擔,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反過來亦然,就這麼安靜地離開,他們興許還會感激她。
這樣想著,譚笑剋制住了那股強烈想把她往醫院引去的力量,緩緩往反方向飄去。
然而不知是她的靈魂太沒有分量,還是因為她命不該絕,才移動幾米,她胸膛處的震顫感愈加強烈,半透明的身體裡也彷彿埋了一塊磁鐵,指引著她不受控制地往救護車離去的方向飄去。
難道是要被救活了?不應該啊,也沒必要啊,她寧願做個自由的孤魂野鬼,也不願意下半輩子躺在病床上成為一個被嫌棄的活死人,想到此,譚笑努力與那股力量抗衡,爭取不被吸過去。
可是天不遂人願,此刻的她比一隻塑膠袋還輕,甚至都不等風吹,便飛了出去,情急之下,譚笑來不及想別的,一心只想著怎麼避免重返人間慘劇現場,慌不擇路地往一個路人的身體裡鑽。
也許是他的靈魂太完整,不需要她來填充,又也許是她的身體急切地召喚著她,不過幾秒,譚笑就被擠了出來,千鈞一髮之際,她奮力往左前方的鐘樓撞去,死死地用自已輕得不能再輕的手摳住建築上殘破的一角。
“當——”
晚上十點整,悠揚厚重的鐘聲響起,快要堅持不住的譚笑在這陣能把她震碎的鐘聲中看到了一陣溫暖的白光,與秋夜的冰冷形成鮮明的對比,她恍惚了一瞬間,手下意識一鬆,然後被那道白光吸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