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混沌,很長一段時間裡,時間彷彿被凝住,沒有一點流逝的跡象,譚笑也似乎都被困在了一團黑暗中,動不得,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也不知被困了多久,她的眼前開了一條口子,一團熟悉的白光漏了進來,將她包裹,然後下一秒,眼前的混沌黑暗消失,清冷而乾淨地燈光從不遠處瀉下,讓她的目光所到之處既不昏暗也不會太刺眼,剛好夠她看清眼前的場景。
譚笑似乎都被困在了一團黑暗中,動不得,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入眼的一切陌生又熟悉,而空氣中的消毒液味道則讓她徹底掙開了迷濛,腦子瞬間清醒過來。
只不過不等她理清目前的狀況,身旁卻響起了一道陌生女人的輕呼聲,她順著聲音看過去,看到了一張漂亮而溫柔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此刻又驚又喜,她先是步履匆忙地去叫了醫生,然後又匆匆趕回來,噙淚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才慢慢走近,摸著譚笑的臉,激動又剋制地問道:“然然,還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餓不餓呀,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然然?
譚笑未有表情也未出聲,但眼珠卻因這個陌生的稱呼而不受控制地顫了顫,她本能地掐了掐自已的手心,微微的刺痛讓她原本有些清晰思緒開始變得雜亂起來。她本以為從醫院醒來,是因為自已最終還是從那車禍中撿回了一條命,而這個女人的一聲“然然”,讓她意識到,這個世界似乎還可以變得更荒唐。
不對,是夢吧?這段時間的一切都只是她昏迷的時候做的一場夢吧?包括眼前的一切也都只是一場夢吧?
她木木地閉上眼,狠狠咬了咬舌尖,直到一陣劇烈的痛感刺激得神經都一激靈,譚笑才重新睜開眼,再一次掃了一眼四周,當又一次看到女人擔憂又關切的神色,她開始慢慢確定,自已似乎再次獲得了一次生命,只是這一次,她依然沒能迴歸自我。
確實是夠荒唐的,先是被一輛車撞得肉體與靈魂分離,後來又莫名回到多年前,附身到了自家以前的大黑狗身上,現在好了,倒是從大黑狗身上倒剝離出來了,結果卻還是無法魂歸地下,又重新在另外一個陌生人身上獲得新生。
徹底亂套了。
附身到小黑身上,作為一條旁觀狗親眼見證自已沉悶童年的開端,已經讓她夠憋得慌了,如今又入侵了一個陌生人的人生,則更讓她頭疼不已。都說死了就一了百了了,現在倒好,成沒完沒了了!說實話,她不執著於生,也沒想到要死,只覺得人都有屬於自已的命數,該活的時候就好好活,活到頭該死的時候天王老子都攔不住,但不論生死,她都喜歡利落點,而這種活也活不成,死又沒法死透的狀況,真讓人鬧心。
她慣會認命,可是現在也是真的有點累了。
譚笑心情有點差,不想理會眼前一團糟的情況,決定用沉默暫時逃離一下現實,於是她選擇始終閉嘴,拒絕回答女人的問題,任由耳邊慢慢變得嘈雜。
醫護人員匆匆而來,女人溫柔又急切的聲音與醫生耐心的詢問聲在不大的空間裡流淌,譚笑一概不管,只是緊閉著雙眼,而就在這種陌生又令人無所適從的環境裡,她不合時宜地想起是小譚笑得知小黑離世後的那張滿是淚痕的臉。
那會兒她已經從小黑的身體裡解脫,輕飄飄地浮在半空,正不知何去何從時,就看到小譚笑滿面通紅一身狼狽地衝進了向家的院子。
然後她親眼看著小譚笑的情緒慢慢瓦解逐步崩潰,最後徹底失控,麻木僵硬的心也跟著難受到不行,甚至在某一瞬間,她能感覺自已已經失去了肉身的靈魂竟然也生出了撕心裂肺的痛感。
其實最初附身到小黑身上的時候,她除了覺得荒謬,更多的是厭倦,因為那是她最不喜歡的一段時光,那時的自已弱小無能,既不聰慧也不強大,逃不開又無力改變一切,所以一開始,她就抱著冷眼旁觀的心態看著眼前的一切,只是跨越了二十一年的時空,以第三視角看清了幼時自已的那張淚臉,她還是心軟了下來。
那天是小譚笑第一次挨爸爸的巴掌,她那麼無措那麼驚慌,她真的無法不心軟。
所以她只糾結了一小會兒,很快就認了,心想管他狗不狗的,反正至少是重開了,興許這是老天以另一種方式給她彌補往昔的遺憾。
於是接下來的兩年多里,她都盡心盡力陪伴著那個小小的自已,接送她上下學,陪她跳繩玩彈珠,聽她捧著作文書給自已念故事,在她被媽媽任意責難時義無反顧地衝在最前面替她抵擋那些粗糙的怒罵與抽打。
她習慣性選擇忘記不愉快的經歷,所以她已經不太記得在自已還是這個年紀的時候,是敏感地捱過那些被嫌棄的時光,還是鈍感十足,沒一會兒就將這些不愉快拋諸腦後。她也不太記得曾經的小黑是否如自已這般不離不棄地伴那個小女孩左右,不過其實有沒有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有了重來的機會,可以帶著愛陪女孩重新走一程,也許那些陪伴很微不足道,但它們應該切切實實為那個普通得如塵埃的孩子帶去過安慰與溫暖,滋養過她貧瘠而單薄的靈魂。
思維正飛揚著,醫生開始按流程給她進行了檢查,然後又溫柔地問詢她的情況。譚笑本不打算回答,但是瞥到那個目光柔和而堅定的女人,她的眼皮幾次闔上,最終還是又掀開,老實地回答醫生的問題。
這個女人透著一股從內而外的溫柔,而且這股溫柔很有力量,她還在看著她,眼神如同靜謐的月光,又像能潤澤萬物的春水,讓人感到平和與安寧。
她是和趙美華完全不一樣的女人,她的面板狀態與穿著打扮都在告訴譚笑,這是一個生活優渥且很有教養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有涵養的女人。她應該和趙美華差不多大,但是眼睛還是那麼清亮明澈,最重要的是,她的眼裡沒有戾氣,沒有隱忍的憤怒,更沒有怎麼也吹不開的陰鬱。
這是一個生活幸福的女人。
譚笑挪開視線,不再看她,在心裡嘆了口氣。現在自已是誰,身處何處,又遭遇過什麼,她一概不知,而從今天開始又應該如何面對這個陌生的環境和這些陌生的人,她也不知道,她只覺得有點累。
可是現實不給她太多時間適應,見醫生一走,女人便走上前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語調舒緩,不徐不疾:“餓了沒,想不想吃點什麼?媽媽去給你買。”
譚笑感受著她面板上傳來的如暖玉一般的觸感,覺得非常不自在,當即就起了點雞皮疙瘩,頓了頓,她還是毫不猶豫將手抽了出來。
她不習慣和別人親密接觸,親近的人如此,陌生人就更不用說了。
看到譚笑抽手的動作,女人愣了一下,面色有不明顯的忐忑和憂慮,不過她也只是黯然失色了一瞬,見譚笑情緒還算正常,她收起手,蹲下身子與她平視,微微彎起的眼睛像是祥和半月。
“那你再休息會兒,我去買點你平時喜歡吃的,等你休息夠了再起來吃,好不好?”她溫和道。
聽著她的聲音,譚笑似乎是在灼人的炎夏中喝到了一瓶涼絲絲的礦泉水,舒坦得連毛孔都張開。真神奇,她明明都不認識這個女人,可是她卻想要乖乖聽話。
她望向女人與她平視的雙眼,沒再拒絕,輕輕地點了點頭。
女人的眼睛彎得更大幅度了一點,她伸手想要摸摸譚笑的頭,不過回想起女兒剛才的閃躲,又硬生生地收回,然後起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