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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離別

接下來的幾天,小黑照例送譚笑去上學,這是它這兩年多來風雨不變的行程,譚笑也已經形成了習慣,和它道別後便頭也不回地往教學樓匆匆跑去。小黑看著她逐漸模糊的背影,習慣性地蹲坐了一會兒,直至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沿著爛熟於心的路線慢悠悠的回家。

這本是她們之間慣常的相處模式,卻沒想到,這種平淡又溫馨的生活很快就被徹底打破。

半期考試過後,天氣熱得更明顯了一些,雲朵緩緩流淌在天際,沒多久就被陽光稀釋,最後消散得無影無蹤,烈日失去了障礙物,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釋放著自已的能量,把天地間的一切都曬得蔫兒巴巴的。

在這襲人的熱氣中,譚笑躲在學校門口的樹蔭裡左等右等,等得脖子都快被曬得發紅,也始終沒有看到早該來接自已回家的小黑。

煩人的蟬鳴在頭頂此起彼伏,譚笑拉緊了書包帶,心中泛起了一絲忐忑,見小黑遲遲不來,這絲忐忑逐漸擴大,最後由一道漣漪翻湧成了一陣巨浪,攪得她心神不寧。看著走遠的一道道身影,她不再等待,有些無措地拔腿往家跑,想要確認什麼。

家裡與平時一樣,院子乾乾淨的,青蔥與辣椒長勢良好,妹妹正在學步車裡聚精會神地玩著她的劣質洋娃娃,媽媽則坐在一旁一邊看著妹妹一邊摘長豆角,不遠處的廚房裡的鍋正冒著熱氣,呼啦呼啦地喘著粗氣,滿含煙火氣息。

一切都是那麼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小黑既不在校門口,也不在家,連它那個總是乾乾淨淨的狗盆和那條裝樣的狗鏈也一併失去了蹤影。

譚笑看向面色不改的媽媽,慌張地嚥了咽口水,努力保持著平靜問:“小黑呢?今天它沒來接我,它去哪裡了?”

趙美華頭也不抬,“你都這麼大了,用不著再讓它接送了,還有,一進來也不喊人就開始質問我,我是這麼教你的嗎?豬都快學會了的禮貌你還沒學會。”

譚笑今天沒心思理會她的挑剔,聲音提高了十八度:“小黑到底去哪裡了!”

“你跟誰說話呢,沒大沒小!”趙美華也起了火,可是看到女兒眼睛呈現出類似於猙獰的紅血絲,她吐出一口氣,沒好氣道,“送人了。”

“為什麼要送人?”

“除了吃睡就是跟著你屁股後面跑,連看家都不上心,這樣的狗有什麼用?”

這就是趙美華的邏輯,有用才有存在的意義,沒用就不必要被留下,就像這方小小的院子,只能種有用的蔥薑蒜,而譚笑精心呵護的向日葵,哪怕怒放得如此漂亮,也會被她用這個理由無情地拔掉,只因為它不能結瓜子,所以它就沒有生存的價值。

“我不管,它到底在哪兒!!”譚笑緊張得上下牙打顫,磕出“咯吱”的聲響,緊握的拳頭也輕輕顫抖著,昭示了她的內心的恐慌。

趙美華見不得她為了一條狗犯倔,不耐煩地扔下手裡的豆角,“狗送人了。”

“送誰了,送哪兒了?!”

“村裡的向三嬸兒家。我告訴你,狗已經是人家家的了,你犯渾也沒用。”

譚笑只聽到了“向三嬸兒”幾個字,忽略掉了她的警告,她努力在腦海裡搜尋著與這個頗為熟悉的稱呼的相關資訊,然後想到了什麼,顧不得放下書包,轉身就往外跑。

“哎,你幹什麼?”趙美華大聲喊她,“今天你敢去就別回來了,你看我給不給你開門!”

譚笑一向最怕她這句話,可今天她卻難得的聽不進去,不管不顧地往鄉下跑。她知道向三嬸兒是誰了,以前和爸爸回鄉下的時候,爸爸經常去她家找她家男人喝酒,每次一去,三嬸兒都會在她手裡塞零食,有一次還送了她兩根品相很好的大甘蔗,讓她印象很深刻。

這樣好的三嬸兒,應該會把小黑還給她吧?

譚笑拼命地跑著,祈禱著,背心被汗水濡溼,又被書包捂住,悶得如同醞釀著一場盛夏暴雨,讓她很不舒服,可她無暇顧及,滿腦子裡只有那個不管她去哪兒都永遠默默跟在她身後的小狗。

她已經記不清什麼時候開始小黑與她如此要好,但她清晰地記得它是如何流浪到自已家的,也記得自已是如何請求爸爸收養它的,她更記得它是如何風雨無阻地守在學校門口,是如何在她陷入悲傷與恐懼的時候拼盡全力保護她安撫她。

這條狗真的很靈,被許多街坊鄰居誇獎過,但在很多時候,譚笑甚至不在乎它聰不聰明,她只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小黑看著她的時候,眼神裡面是無條件的信任和理解。

天際開始變得絢爛熱烈起來,如果此刻停下,譚笑就會看到一幅屬於大自然特有的壯闊瑰麗畫卷,如果用心感受,她還能聽到鄉間的各類生靈正演繹著的一場盛大的交響樂。這明明是她平時最喜歡的場景,濃烈的夕陽,悅耳的蟲鳴,香氣濃郁的植物,一切都讓人心情愉悅,可是譚笑無法看到,也無法聽到,感官所能接觸到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團模糊的混沌,唯有眼前的鄉村公路如此清晰。

等她終於到了向三嬸兒的院子,她來不及調整一下呼吸,猛地推開虛掩的鐵柵欄,正要詢問,卻看見場壩的東南角被水沖刷得乾淨光滑的同時,還殘留著類似於血跡的殷紅。

譚笑怔住,而後屋裡走出來一對中年夫婦。他們是聽到外面有動靜才出來的,此刻看到一個略眼生的小女孩兒站在自家院子裡,滿臉通紅,劉海全部粘膩在面板上,紛紛愣了一下。

還是三嬸兒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先把她認出來來,“呀”了一聲,趕緊走上前來,問道:“這不是譚四兒家的大妹嗎,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譚笑因為一路都沒怎麼停過,此刻腦子還有點懵,反應了好幾秒,她才吐出一口氣,急促地問:“三嬸兒,我媽媽是不是把我的狗送給你了?”

“是有這事兒,只是……”

“三嬸兒,那是我的狗,我媽媽都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它送走了,我覺得不作數,你能不能把它還給我?”譚笑憋了一路的委屈忽然爆發,眼淚止不住地墜落,聲音也變得哽咽,“求你了三嬸兒,把小黑還我吧。”

兩個大人看著小女孩兒哭得快要抽了過去,嚇得趕緊安撫她,“哎喲別哭了別哭了,這狗啊,我們本來就打算要還的。”

“真……真的嗝……嗎?”譚笑抽抽噎噎地問。

“是啊,你們家這狗可倔了,要不是我們幾個合力把它綁起來,根本就沒辦法把它弄回來。”三嬸兒揭下她的書包,一邊給她順背一邊解釋,“回來了之後我就把它拴在院子裡,想著讓它熟悉了再把它放開,誰知道它一直叫個不停,後來倒是不叫了,我還以為它適應了,剛把米蒸上說出來看看,就看到它掙得繩子都快嵌進脖子裡去了,我嚇得馬上就把繩子解開,還沒解完呢,它感覺頸子那處松活了,就拖著繩子立馬就往外跑。”

“那它……那它去哪兒了?”譚笑努力收起哭腔,摸了一把汗淚混合的臉,又問道。

向三嬸兒突然不說話了,看向自已的丈夫,男人擰了一下眉,又看了一眼哭得傷傷心心的小姑娘,誠實道:“它出門就被車撞了,當場就沒氣兒。”

聽到這話,譚笑覺得真是不可思議到極致,剎那間,整個世界似乎都停止了運轉,又好一會兒,等終於確定自已沒有理解錯,她才木木地張口:“那它埋在哪兒了?”

這個問題可真天真,一條健康又結實的且與自已未建立感情的狗死於非命,怎麼可能直接就給埋了,它自然會死得其所,畢竟這年頭狗肉可比豬肉都要貴。

可是小孩跑了老遠就為了一條狗,讓兩口子的舌頭像是被上了鎖,始終無法說實話,於是他們扯了個謊,說那個撞到狗的司機心裡有愧,主動接過了處理狗的活兒,至於埋哪兒了,他們也不知道,因為大家都不認識,匆匆說了幾句對方便帶著狗離開了。

譚笑才歇住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和汗水鼻涕糊成了一團,模糊了整張臉,她難過地泣不成聲,一句話都快說不完整,還是向三嬸兒擰了一張帕子過來幫她把臉擦乾淨,慌張著端了杯涼水來餵了她一口,她才又抽抽搭搭開口:“那……那它什麼時候被……被帶走的?”

“哎喲,這誰能記得……”向家男主人正想隨口搪塞,但見小姑娘難受成這樣,他又改了口,“不過仔細想一下,好像也沒多久,大概就十分鐘前吧,你要是再快一點,興許還能見它最後一面。”

十分鐘……譚笑滿腦子似乎都被這三個侵佔,她掐了掐自已的手指,意識到小黑是真的離開她了,終於沒忍住,蹲下身號啕大哭起來。

就差了十分鐘,只差了十分鐘。

從前未來,她的人生有無數個十分鐘,可是卻從來沒有這十分鐘讓她肝腸寸斷,備受煎熬。

這是譚笑第一次經歷離別,她難以面對,彷徨無措,也無法接受。天氣是那麼燥熱,而小黑的離去卻讓她的心裡下了一場傾盆大雨,這場雨不僅打溼了她的心,也澆滅了她靈魂深處的一簇火苗。

那天譚笑哭了好久好久,直到眼腫聲啞,直到媽媽搭了車匆匆趕來,直到再也出不了聲,她都沒辦法停下來。

趙美華趕到向家的時候,天空已經開始染上了淺淺的墨色,看到女兒縮成小小的一團,哭得一張臉都快認不出來,她覺得陌生的同時,也第一次對女兒生出了歉疚。

她沒想過小黑會死,也沒想過女兒會傷心成這樣,她只是覺得讓女兒分心的東西太多了,影響她學習,所以才把小黑送走。除此以外,小鎮上開始不斷出現家養的狗被藥被偷的事情,小黑本來就長得好,再待下去,恐怕也容易被盯上,所以在多重原因的影響下,她才下了這個決心,只是她真沒想到小黑的命這麼不好,也沒想到女兒會這麼倔這麼傷心。

她突然生了些心疼,可是卻沒想過要道歉。她的父母沒向她道過歉,她自然也不會向自已的孩子道歉,再說了,天下哪兒有父母向孩子道歉的說法,費了老大勁兒把他們養大不求他們感激就不錯了,還指望自已向他們說對不起,這可沒道理。

想到這裡,趙美華和向家夫婦說了聲“不好意思”,趕緊過去把譚笑扯了起來。

“別哭了,快跟我回家。”說完,她去拉女兒的手,卻見譚笑往後退了兩步。她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可是這點不是滋味並未被她表露,她習慣性地板起臉,語調偏硬:“哭什麼,一有點事就知道哭,沒出息!”

“小孩子嘛,都這樣,別說她了。”向三嬸兒出來調解氣氛,“孩子,聽我一句,快跟你媽一起回家,一條狗而已,等以後有機會再養一條就是。”

“還養什麼養,學習成績不見提高,就知道搞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趙美華沒有想再安慰她的意思,粗粗撥出一口氣,繼續道,“行了,別耽誤人家三嬸兒,快跟我回家,你要真喜歡,就好好學習,以後長大等自已有能力了,想養多少條我都不管你。”

譚笑哭得有些缺氧,根本聽不進去他們在說些什麼,她只是不斷地流著淚,木木地任由趙美華將她拉起來,然後往院子外面走。

此時天色已經變得曖昧,黑白的界限早已模糊,譚笑睜著紅腫的眼睛看著夜色逐漸濃郁的世界,想著一條如此重要的生命從此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生活裡,突然覺得整個天地都變得空蕩蕩的。

好孤獨,明明旁邊就站著自已的血親,明明這條路是如此熟悉,可是她還是覺得自已好孤獨,無人相伴,無人理解。

天最終失去了最後一絲光亮,黑暗淹沒了譚笑趙美華的身影,也徹底吞噬了屬於一隻聰明靈性的狗。從此以後,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隻小黑。

而從這天開始,譚笑沒再提起過小黑,也沒再養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