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西服,外套一件淺色風衣的喬穎臻走下樓梯。
她的胸前掛著一臺相機,一臉的冷傲。
她的身側稍後跟著一個高個子男人,國字臉,但眉清目秀,大概三十來歲,西服外面套著一件深色風衣。
崔隆章又朝後撤了一步,抬手把毛巾捂在臉上,裝作擦汗。
經過的喬穎臻無意識地看了他一眼,衝著浮屍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後面緊跟著那個風衣男人。
崔隆章低頭快速地踏上梯子,兩個臺階一步地迅速朝上走去。
喬穎臻像感覺到什麼,停步,朝崔隆章的背影張望著。
風衣男人也停住,好奇地看著喬穎臻,又順著喬穎臻視線看過去。
棧橋上,只能看到崔隆章快速移動的上半身。
他依舊拿著毛巾擦臉。
喬穎榛輕輕地轉過頭來,自語地說:“不可能啊。”語調裡滿含疑慮。
風衣男疑惑地問;“你說什麼?什麼不可能?”
喬穎臻一笑,搖搖頭自嘲地說:“沒什麼,以為看到了個熟人。花眼了。”
風衣男一側頭道:“那快點吧。”
男人說完抬腳就走,喬穎臻把相機拿在手裡,擺弄著快步跟上。
崔隆章走回碼頭的時候,工人們都聚集在一堆貨物跟前,或坐或站。監工在他們旁邊踱步,手裡依舊拿著那根棍子。
崔隆章在他們中間環視了一遍,卻不見那個年輕人的影子。
他猶豫了一下,朝他們先前談話的堆疊走去。
年輕人見崔隆章逡巡地走過來,就站起來,笑吟吟地望著走近的崔隆章。
“找我呢?”年輕人皮笑肉不笑地調侃道。
“十塊大洋,告訴我這東西是哪裡的。”他把骰子在手心裡掂了掂。
年輕人“嘁”了一聲道:“十塊大洋有你一輩子工錢多嗎?”
崔隆章認真地看著年輕人,沉聲道:“你想怎樣?”
年輕人聳聳肩,從口袋裡拈出那兩塊銀元,撞了個響:“我叫譚大槐,洋槐樹的槐。”
“哦,譚先生,失敬。”
譚大槐噗嗤笑了,兩手上下一比劃道:“先生就免了,我現在看上去也不像。失敬倒是失敬得很。也難怪,啥時候都那什麼什麼看人低。”
崔隆章沉聲道:“話多可死得快!”
“哈,你這人還挺幽默。”他說著,把兩塊銀元拋向崔隆章。
崔隆章一手連續接住兩塊銀元,攥在手裡。
“入股。”譚大槐乾脆地說。
“入股,入什麼股?”
譚大槐湊近了一點,指點著崔隆章攥著兩塊銀元的手說:“這兩塊錢當四塊,你再添八塊,我帶你去個地方。包你一天能掙一年的工錢。你六我四。”
崔隆章依舊認真地看著他。
“你七我三,怎麼樣?你的東西,你的本錢,不過分。”譚大槐一副公平交易的樣子,仰著下巴,也斜著崔隆章。
“這是什麼道理?”崔隆章的聲音顯然增加了點溫度。
“那個地方邪性,要驗資,沒十塊大洋不給入內。”譚大槐兩手插在褲袋裡,腳尖在地上點著,搖晃著上身說道。
“那還等什麼?”
“你以為我不著急?時間就是錢呢!可死人了,警察一會兒要挨個問話。沒看監工在那看著呢,碼頭大門也鎖了。”
崔隆章抬頭朝旁邊看了看,衝譚大槐點點頭。
“有煙嗎?”
崔隆章把骰子和銀元放進兜裡,從裡面掏出半盒煙來,抖出兩根,遞向譚大槐。
譚大槐兩根一起抽出來,一根夾在耳朵上,一根叼在嘴裡,摸出火柴點燃,又把餘火遞向崔隆章,崔隆章也抽出一根菸,湊著譚大槐的火點燃,半坐在堆疊上。
譚大槐在崔隆章身邊坐下,吐了口煙道:“我一看見那玩意兒就知道要發財了。”
“你以前見過?”
“當然,見過三四回呢。”
“哦。”
“邪乎得很,有一回那人就拿這對骰子一個晚上贏了3000塊大洋!”
“哦?什麼人?”
“我哪知道?反正闊氣,豪橫得一匹。”
崔隆章滿臉鼓勵地看著譚大槐。
譚大槐哼笑了一聲接著道:“這哥們看上去人高馬大,很有氣場。不過你怎麼看都很猥瑣。”
崔隆章一笑道:“哦,也拿某人的兩塊銀元再換某人的四成股份嗎?”
譚大槐立刻站了起來,指點著崔隆章道:“不帶這麼拐彎罵人的。兩塊銀元是你情我願的。至於四成股份,你可以不接受的。你現在把錢退給我,咱倆拉倒!”
“拉倒是你說的嗎?坐下!”崔隆章盯著譚大槐冷哼著說道。
譚大槐見崔隆章臉色嚴峻,復又坐下,但依舊不服氣地鼻子裡“哧”了一聲。
“你也堂堂七尺男兒,拐彎抹角的罵人,整得跟個娘們似的。”
“嗯?!”
“說我呢,行啦吧。你還得給我添身行頭,”譚大槐抬手對著自己懸空地捋了個上下,訕訕地說,但見崔隆章臉色又陰沉了下來,還帶著疑問,就補充說,“那地方高檔!”
崔隆章眉毛一挑,隨口問道;“什麼地方這麼高檔?”
譚大槐嘿嘿一笑:“別套我。”
崔隆章不再說什麼,站起來走到棧橋邊上,朝下望去。
…………
兩個警察拖架著浮屍丟在岸上,江波拍打著依舊還在水裡的浮屍的腳。
腳上穿著一雙棕色的皮鞋,看得出是鱷魚皮的。
喬穎臻對著浮屍拍了幾張照,然後看著風衣男。
風衣男正在打量著手裡的左輪槍。瞥見喬穎臻看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指著兩個警察,示意他們把浮屍反過來。
兩個警察有點不太情願,鬆垮垮地上前,把住浮屍的肩膀,將屍體翻了過來。
喬穎臻端起相機,臉湊向取景框。但兩手突然一陣顫抖,相機滑下,在胸前晃盪。整個人也朝一側傾倒下去。
風衣男見狀不妙,急忙上前扶住。
“怎麼啦?”
喬穎臻兩手捂住胸口,大口地喘了一口氣,悠悠地道:“我,我認識他。”
風衣男詫異地瞪大眼睛問道:“你認識?他什麼人?”
喬穎臻朝屍體快速地瞄了一眼,看著風衣男有些沉重地道:“駱希舜,香雲紗的老闆。”
風衣男看喬穎臻已經平靜了不少,就說:“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看看。”
說著,他放開扶著的喬穎臻走近屍體,在他面前蹲下。
只見這個叫駱希舜的老闆,臉已經被江水泡得煞白,開始浮腫。右側太陽穴上有個彈孔,彈孔周遭的面板外翻,鼓起一堆,幾乎掩蓋的孔洞。
他探手上去,彈孔旁邊的翻起的皮肉有顆粒狀的硬塊。
他站起來,拔出那把左輪手槍,涉水走到插著樹枝,標誌著發現槍的地方,低頭打量著水面,又抬頭望向發現屍體所在的那根棧橋的柱子。
江水的波浪湧過來,在柱子旁打著旋,拍在江岸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他看到喬穎臻圍著屍體在拍照,趕緊走過去,跟在她後面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喬穎臻也不說話,搖了搖頭,自顧拍照。
風衣男站在旁邊,看她忙活完,就對警察說:“弄回去。”
幾個警察一陣忙活,將屍體放在一個麻袋上,然後用繩索捆了,用槓子抬起,上了梯子,經過棧橋,朝碼頭大門口停著的警車而去。
屍體的頭和腳耷拉在麻袋外面,怎麼看都像屠夫小弟抬著的一口豬。
喬穎榛整個過程都不忍看,面帶哀容,幾乎要抽泣。
風衣男上前安慰地摟住她的肩頭,跟在抬屍的警察後面走著。
崔隆章側身堆疊之後,望著一行警察抬著浮屍走過,再看風衣男扶持下的喬穎臻走過來,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心裡生出一絲疑問,這女人怎麼啦?死的是她什麼人?
正思索間,監工跑過來,大喊著:“你倆幹什麼呢?快點,警察問話!”
崔隆章有意地磨蹭了一下,跟在譚大槐身後,隨著監工朝碼頭大門走去。
風衣男應該是一個有經驗的警探,根據屍體在水裡浸泡的程度,他判斷駱希舜應該是昨夜死亡的。而這些工人都是今早才來上班,就是用刑,也問不出個子醜寅卯。於是就草草地問些必須要問的東西,做了點記錄,就走過場地結束了這個環節。
而喬穎臻則搭著拉屍體的警車先回去了。
監工前腳送警察出去,還沒來得及關上大門。崔隆章和譚大槐就來到門前。
監工扶著大門,狐疑地打量著兩人:“幹嗎?”
譚大槐滿臉堆笑地說:“出去。”
監工豎起眉毛問道:“不幹了?”
譚大槐縮起肩膀道:“怕死人,沒法幹了。”
監工很不屑地盯了譚大槐一眼,然後帶著問號的眼神投向崔隆章。
崔隆章衝監工點點頭。
監工把手裡的棒子挽了個花,夾在腋下沉聲道:“沒有工錢!”
崔隆章笑笑。
譚大槐嘻嘻地說:“命比工錢重要。”
監工一愣,隨即把大棒又攥到手裡,朝空中揮了揮:“滾,滾,趕緊滾。”
譚大槐回頭朝崔隆章撇嘴一笑,邁步走出大門。
崔隆章朝監工揚揚手,跟出。
出了港區,譚大槐招手攔了輛黃包車,一躍上去。
崔隆章疑惑地看著得意地坐在車上扭動著身體的譚大槐,在判斷著什麼。
譚大槐朝崔隆章招手道:“快上來啊。很遠的,你不會想走著走吧?”
崔隆章默然上車,剛一坐定,就聽譚大槐對車伕說:“佩羅夢。”
崔隆章瞪眼看著譚大槐。
譚大槐嬉笑地拎起自己的衣服道:“說好的,行頭。”
崔隆章勉強地朝等著的車伕揮揮手。
車伕叫了一聲:“好嘞,佩羅夢。”轉身駕車。
一路無話。
車到佩羅夢門前,譚大槐跳下車,徑自進門。
崔隆章付了車錢,緊跟著入內。
讓崔隆章想不到的是,中年堂倌竟然對看上去差不多像流浪漢的譚大槐頗為尊敬,垂手而立,叫著:“譚少爺來了,請。”
譚大槐並不理會,只點點頭就往裡面走。
崔隆章跟著。
剛剛邁入接待大廳,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哎幼,譚大公子,”三十來歲的豐滿少婦,穿著一件猩紅色的法蘭絨旗袍,從帷幔後轉了出來,含笑凝視著譚大槐道:“這兩天手氣見好,是不是發了大財了啊。”
旗袍開叉很高,露出長且豐腴的一段肉色絲襪,領口雖然扣的嚴實,但接下來開了個橢圓的口子,讓一切都隱約可見。
婀娜地走過來,能顫的地方都晃動著,彷佛那法蘭絨也兜不住一般。
“娜姐這一向可好?”譚大槐右手斂於胸前,躬身道。
被叫做娜姐的女人全名林志娜,是佩羅夢餘老闆的三姨太,出身梨園。戰時餘老闆帶著大太太和二太太跟著六個子女前往馬來避難。三姨太林志娜娶進門三年沒有生育,就被留下來看管餘家在廣城的產業。
林志娜“咯咯”笑了兩聲道:“有勞譚公子記掛。本店又進了一批上好的料子,看看要不要弄兩身新的行頭?”她說著湊近譚大槐,在他耳邊低聲說,“黑市弄到的,正經美國的一字呢。啥顏色的都有。”
“先不用,把我先前那套拿來就行,我今天有大買賣要談,急用。”譚大槐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翹起二郎腿,朝崔隆章勾著手指,接著做了個捻錢的動作。
崔隆章明白,掏出一塊銀元拋過去。
譚大槐接住,再次捻動手指。
崔隆章又將一塊銀元拋過去。
譚大槐接過,在手裡撞了個響,遞向林志娜。
林志娜並沒有接,吃吃笑著道:“譚公子這是要……”
“娜姐,我知道衣服二十塊,這個先給你,我穿走,明天照單全付。再做個三五套。如若明天不能兌現,衣服完璧歸趙。錢你照收。”
“哎幼,譚公子,我是做衣服的,不是開當鋪的。”林志娜嬌嗔地說道。
“我知道,可你比當鋪賺得多。你要是怕我跑了,那就有點不厚道了。我譚大槐啥時候差過你錢?”
“以前自然是沒有過,可這以後……”
譚大槐不耐煩地打斷林志娜:“以後也不會,”他指著崔隆章道:“要是我碰巧手頭緊,你就找他。他有錢。”
崔隆章陰鷙地看著譚大槐。
林志娜這才注意到崔隆章,見他滿臉英氣,體格健壯挺拔,不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來,儘量貼近,目光如水地問道:“你給他擔保?”
崔隆章耐不住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澹澹的香水味,朝後撤了下身子點頭道:“是。”
林志娜輕笑兩聲:“好,好,好。譚公子向來在錢上很守信用。眼下又有這位儀表堂堂,一看就是正經人的先生擔保。”他望向譚大槐,柔聲地說,“譚公子可記得,我這裡還有你幾套行頭?”
譚大槐靠在安樂椅上,眯著眼搖搖頭。
林志娜語氣加重了些道:“三套。”她轉過頭看著崔隆章,嘴角上挑,一口氣輕輕地噴在崔隆章臉上道:“總共五十五塊大洋。你也一起擔保了?”
崔隆章往後撤著身子,躲避著她的氣息點頭道:“是。”
林志娜笑顏如花,伸手在崔隆章肩頭輕點了一下道:“哎幼,譚公子真的是遇上貴人了。不發財那才沒有天理呢。”
譚大槐翹起的二郎腿抖得更歡了。
林志娜對譚大槐笑道:“譚公子請去試衣間吧,我叫人把衣服送過去。”
譚大槐挺身站起,昂首走向一旁,掀開帷幔,扭頭曖昧地一笑道:“你們慢慢聊。”然後走進帷幔。
林志娜在譚大槐身後不屑地揮了下手,扭頭凝視著崔隆章。
“這位先生,咱得籤個字據。敢問尊姓大名。”她的聲音極其柔軟,但內容卻很硬。
“崔隆章。”
“崔隆章?這名字好像很熟唉。”林志娜把嘴微微撅起,一副沉思的樣子。
崔隆章一笑,輕描澹寫地說:“娜姐開門做生意,人來人往,遇到同名同姓的人也不奇怪。”
林志娜頷首一笑道:“也是。嗨,你一別娜姐娜姐的了,看上去你要大我兩歲還是叫妹妹的好。”
崔隆章心裡笑了一聲,面對著發騷的林志娜正不知該如何接話,就聽到帷幔後譚大槐殺豬般的慘叫。
崔隆章一愣,緊盯著林志娜。
林志娜一臉乖張地看著崔隆章。
崔隆章心下一凜,心道,這娘們不像好人呢。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譚大槐就給一個大漢反剪著雙手,押出帷幔,脖子上架著一把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