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瑀到的時候,許貢正在嚴白虎給的別院裡喝茶聽曲兒。
三個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粉面舞姬,各個嘴染硃紅,面塗胭脂,在別院後院搭了個草臺子登臺獻舞。
“大人,明公指派的陳瑀已經來了.”
小廝跑過後院門檻的時候,一不小心跌了一跤。
這讓拿著茶壺對嘴往裡倒的許貢從藤椅上緩緩起了半截兒身子,回頭看向小廝,言語溫和道,“慌什麼?”
小廝拍著身上的塵土,弓腰前行,直至許貢面前,方才作揖道,“大人說的極是,小的這就改.”
許貢緩緩起身,將手上茶壺拍在桌子上的時候,茶壺盡碎。
“陳瑀來了,嚴白虎那邊什麼態度?”
小廝被這突然崩裂的茶壺嚇了一跳,腳下一軟,連忙跪在地上道,“德王舉家相迎.”
“呵呵.”
許貢冷笑一聲,“這哪是白虎啊,分明是白眼狼,我與他共事多年,分了多少利給他,搜刮的民脂民膏、商賈大戶,從來都是他七我三啊!他七我三啊!就他孃的這麼對我!”
小廝看著自家主子在後院連踢帶踹,砸著滿屋的瓷器物件,也不敢阻攔。
砸了許久,許貢癱坐在後院的地上,用寬大的袖子擦著額頭上的細密汗珠,轉頭看向了在草臺子上瑟瑟發抖的三個舞女。
“看什麼看?接著舞啊!”
被許貢這麼一說,幾個舞姬連忙施展拳腳。
一條玉臂伸展出去的時候,卻不似之前柔美,略顯僵直,餘光還細細看著許貢的動作,生怕這個喜怒無常的官家隨隨便便就宰了她們三個。
許貢轉頭看向自家小廝,“明公呢?明公那邊怎麼說?”
小廝搖頭,“明公那邊沒有任何給大人您的書信.”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許貢低垂著頭。
“對我沒有話.”
許貢深深嘆了一口氣,“哪怕他出言責罵我也好,訓斥我也罷,最怕的就是對我沒有任何話可以說.”
臺上的三個舞姬仍然在日頭下頂著粉面的臉施展風情,而臺下的許貢卻無心再看。
“大人我啊……成棄子咯……”一盤棋,許貢自詡下的不錯,偏偏遇到了橫衝直撞的孫策,以重兵開路,攪亂了他和嚴白虎多年以來的籌謀。
他許貢也是當了大半輩子的官兒,什麼時候在別人手下,仰人鼻息過呢?也就是現在吧。
許貢搖頭輕嘆,昔日他給嚴白虎諸多好處和便宜的時候,他是座上賓。
如今他大勢已去,便成了這般冷遇。
官場如戲場,看他高樓起,看他滿賓客,再看他樓塌了。
自是一片薄涼。
許貢癱坐在地上,也不嫌冬日裡的地面陰涼,久久不肯起身。
“把盛光燾給我叫來。
““喏.”
小廝應聲快步朝著前廳跑去。
許貢曾經的門客眾多,來往的武人學者,可以說是賓客盈門,座無虛席。
可是事到如今,還能拜在許貢門下的門客只有兩個。
一個忙著和新到任的吳郡太守陳瑀攀關係,眼下的可用之人,只剩下了一個個頭兒矮小的盛光燾。
小廝去前院找到盛光燾的時候,後者正在喂弄著滿屋的鳥雀兒。
“盛公,大人叫你.”
小廝上前對盛光燾施了一禮。
“從前人多的時候,你們這些當奴才的叫我盛矬子,如今人去樓空,滿屋賓客就剩我一個,我便成盛公了?”
盛光燾擺弄著手裡的麩皮和粟米,用竹筒小心翼翼地喂著籠中鳥雀兒,頭也不回的說道。
“盛公說笑了.”
小廝連忙擦了擦鬢邊的冷汗,“盛公為咱們大人的肱骨之賓,大人有什麼事情都要仰仗您,又哪裡會有做奴才的敢說大人的閒話?”
盛光燾微微一笑,隨手翻開一個竹簡,朗聲道:“興平二年八月初九辰時三刻,奴才阿財和婢女彩雲在吳縣後院的小樓拐角處偷情打趣間笑罵別生出個盛光燾般的庸才.”
“同年臘月十五午時正,僕婦李嬸和管家老張在門口街前拐角處私相授受,被盛光燾撞見,破口大罵侏儒兒……”“建安二年立春,奴才福祿和奶孃慧如……”前來叫盛光燾的小廝本還細細聽著,誰知越聽越不對。
“不對啊,盛公,怎麼我們府上誰和誰有私情總能被你抓個正著?”
小廝皺著眉頭納悶兒道,“盛公你不會是在專門聽牆角,看人勾勾搭搭不正經吧?”
盛公微微一笑,“胡說,我養了多少雀兒,不過是去街上府中遛鳥罷了!”
小廝聽著盛光燾所說約莫不像真話,可也不願意當眾戳穿,畢竟現在許貢身邊可用之人本就不多,再把最後的這個盛矬子給得罪了,恐怕身邊再無可用之人了。
小廝忙不迭點頭道,“是了是了.”
盛光燾覺得臉面找回了一些,繼續道,“許吳郡找我何事?”
在當時,總是大人的姓氏加上所在郡縣的地名。
盛光燾忽然一拍腦袋,大呼,“忘了忘了,現在吳郡姓孫還是姓陳還說不準,總歸不姓許.”
小廝的臉色鐵青,雖不說自幼護主,可也是以主家的榮耀為自己的榮耀,聽著盛矬子如此說許貢,心裡總歸不太痛快。
盛光燾卻絮絮叨叨個沒完。
小廝心裡也明白,要換做容貌迤邐,乃至一般容貌的,都去投奔別家了。
也只有這個個頭矮小,又略顯猥瑣的盛矬子才會被迫留在許貢的身邊。
說到底,亂世之中能有多少真心?忠義之士如沙裡淘金,趨炎附勢之徒卻遍地都是。
小廝看的清楚,卻從不多說。
自己不過是許貢身邊的一個名不見經轉的小人物,何苦得罪這些個貴人?盛光燾在前面走著,小廝陪伴前者身側為其引路。
“大人就在後院中等候盛公.”
說著,小廝彎曲著手臂躬身引路,盛光燾往前走去。
只見高臺上舞姬正神色慌張的作舞,許貢卻癱坐在地上,呆滯著雙目無神的看向前往,無暇欣賞。
“許大人,晚生盛光燾來了.”
聽到盛光燾自報名諱,許貢的眼中才恢復了一點神采。
“光燾啊,你可來了.”
許貢見到盛光燾的時候,忽然掩面而泣,拉著盛光燾的手,長吁短嘆。
早些年許貢門客人數眾多的時候,盛光燾只是個不起眼的侏儒,平日裡遭人唾棄,許貢的手會握住文臣、會拉住武將,可從未拉住他盛光燾。
如今身邊無人,許貢拉住盛光燾的時候,宛如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手裡攥得緊緊的。
“許大人,您慌什麼?”
盛光燾站在坐在地上的許貢身旁,甚至不用彎腰,即可和許貢直面交談。
許貢搖頭嘆氣,“袁術棄我,嚴白虎冷遇我,如今我身邊已是無人可用,唯有光燾你啊!”
許貢說話時聲淚俱下,宛如拉著自家兄弟,“光燾,你說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盛光燾拍著許貢的背,緩緩說道,“以我之見,大人未必是無枝可依,眼下雖然被袁術所棄,但並未被天下所棄.”
“此話怎講?”
聽著盛光燾的說法,許貢的眼前一亮。
坐在許貢身邊,盛光燾品著杯中熱茶,緩緩開口,“他袁術又不是中原共主,也非一家獨大,將軍為何要單單投靠袁術一家?”
聽著盛光燾的反問,許貢也陷入了沉思,良久,許貢開口道,“可是我如今沒封地,沒有官銜,等同於手中沒有任何的籌碼,我拿什麼去投靠別人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任官吏,皆是漢臣.”
盛光燾看似無意,實則唸唸有詞道。
“可我是袁術麾下的罪臣,陛下此時在曹操的手中,他曹操會用我?”
許貢側目問道。
“那就要看大人能給曹公帶去什麼了.”
“孫策的人頭?”
許貢騰地站起身來,又徐徐坐下,“可我沒有這等本事啊……”“大人沒有這等本事,卻有兩個辦法.”
盛光燾伸出兩根手指,“找人殺孫策,將他的項上人頭送到曹公手上,此為上策。
要麼上奏章呈給聖上,給曹公一個殺掉孫策的理由。
此為下策.”
許貢聞言捋著鬍子,思慮半晌,開口道,“你說得……似乎不無道理.”
盛光燾舉起茶杯,恭敬道,“那我先恭喜大人,能夠重掌吳郡.”
聽了盛光燾這番恭喜,許貢這才舒展開一雙緊促的眉頭,眼中多了一抹笑意,看著面前草臺子上的舞姬,也和顏悅色起來,“來人啊,接著奏樂接著舞!我要和光燾今夜不醉不歸!”
小廝婢女們拿出矮几,擺上酒肉,盛光燾緊挨許貢坐下。
許貢拿起酒樽開懷笑道,“有光燾相伴,何愁大丈夫不能施展抱負?”
“大人謬讚.”
“誒,從此之後,有我許貢一口肉吃,就有你盛光燾一口湯喝,跟著我,保你榮華富貴一生.”
“那就先謝過大人了.”
盛光燾一拱手,眼中卻閃過一抹笑意。
……陳瑀和嚴白虎裡外聯手,的確讓孫家軍在地利上吃了些虧,好在有幾位擅長掌兵的老將軍,稱得上是經驗豐富,又有姑母孫傳芳和小叔父孫靜瞭解地勢,孫家軍這一仗雖然吃虧,卻不至於有扼腕之痛。
由白展堂帶領兵將們衝陣,不過半個月,嚴白虎已經腹背受敵,再看從錢塘發兵的陳瑀卻仍作威作福。
陳瑀一是仰仗著袁術的增援,二則手上有嚴白虎給他的詳細地勢,雖不說立於不敗之地,可他大多數時候,一直在坐山觀虎鬥,因此,即便是孫家軍大破嚴白虎大軍,他手下的兵士卻是傷亡不多,仍舊儲存著實力。
營帳中,幾個孫家軍的將軍謀士齊聚一堂,紛紛商榷道。
“主公,嚴白虎對我們而言早就是甕中之鱉,然而陳瑀仍然在外竄逃,大軍出不去,並不好制裁.”
韓當老將軍憂心忡忡地說道。
“對此,我有一計.”
張紘老先生拱手道,“聽聞呂範在外捉拿非攻堂叛賊,可讓他領兵歸來,殺陳瑀一個措手不及.”
“好.”
白展堂聞言茅塞頓開。
“只是……”張紘老先生面露難色道,“呂範離開時只帶兵三千,如今一路風塵僕僕,恐有折損,陳瑀那邊有五千精銳,加上一路聞風投奔至其麾下的袁術舊部,只怕應該有不少於八千人。
不到三千的兵卒對戰八千兵馬,恐有不足啊.”
“誒,這一點張公倒可以放心.”
黃蓋老將軍開口道,“我們可以和呂範裡外接應,到時候讓我來吸引陳瑀的注意力,再讓呂範從後面包抄,殺他個出其不意,我相信,憑呂範的才能一定能大獲全勝.”
“呂大哥向來是個有命必達的.”
白展堂點頭道,“就按照張公說的辦.”
“眼下陳瑀有呂大哥制衡,嚴白虎方面的氣焰也不似之前那般囂張,可我總還有所擔心.”
周公瑾面露難色。
“公瑾是擔心呂布那邊?”
白展堂追問道。
周公瑾點點頭,“正是,袁術派七路大軍攻打徐州,呂布可已經大獲全勝了,按照常理,徐州應該休養生息,可呂布從不按常理出牌,即便是身邊有陳宮這樣的謀士,他卻往往一意孤行.”
“還有一點.”
張昭撣了撣袖子,“陳瑀是陳登的從叔父,陳登父子又在呂布當了首席謀士。
主公,你眼下打的是陳瑀和嚴白虎,與主公結仇的,卻是呂布呂奉先啊.”
聽著如此彎彎繞繞的人際關係,讓白展堂不免頭疼。
按理說,孫策和呂布應該是從未交過手,可實際上,若不是呂布死於曹操之手,只怕江東和呂布之間的利益糾葛會錯綜複雜的多。
“那我總不能怕了他呂布了吧?”
聽著周圍人的規勸,白展堂有些不痛快道,“就因為怕人家背後的靠山就不打了?”
“該打還得打.”
張昭說道,“只是呂布身邊也該有個吹耳邊風的.”
“什麼意思?”
白展堂側目看向張昭。
只見兩位張公雖然性情不同,但卻不謀而合。
“主公該派一個能夠與其斡旋的謀士過去,對呂布規勸.”
張昭拍著胸脯道,“去了也好當個大諜子,主公命我執掌六扇門,本就是護主公安全的,應該由我去.”
張紘擺擺手,“不不不,子布性直,未必能對得上呂奉先的脾氣,呂奉先是耳根子軟,骨頭硬,應該讓老夫前去,尚能保住江東不被他的勢力震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