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知道，父親為什麼給我取名為“良”。
年少時，我並未對此有多大的興致想要知曉名字的含義。
在那時的我看來，思索名字還不如跟著父親去集市上看影子戲有意思。
……
“白袍——烏甲素包巾！”
“丈八蛇矛——手內握哎～”
“今與～呂布～去交戰，賊命難逃張翼德欸～”
“催馬來至兩軍中，叫罵賊人來交鋒～”
現在演的是《三英戰呂布》，只見一黑臉大漢手持長矛，站在兩軍陣前，嗚嗚喳喳的叫囂著虎牢關的守將。
不待人們將耳邊的唱詞消化完，就有一手持方天戟，腳踏赤兔馬，身姿偉岸英武不凡的男子上前與那黑臉大漢交戰在一起。
顏料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小人，在白色的驢皮幕布上輾轉騰挪，被人操縱著作出一個個動作，伴著唱腔，還有時不時為唱詞伴奏的鑼鼓聲，將場上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地吸引住。
伴隨著鑼鼓聲愈發緊湊，幕布上已經有四個小人戰成一團，打的不可開交。
那呂布被劉關張三兄弟打的節節敗退，引得人們為表演喝彩時異變陡生。
須臾之間，眼前被強烈的白光填滿，晃得人睜不開眼。
它像是擇人而噬的野獸吞沒了在場人的生機。
劇烈的轟鳴隨後而至，這是一場災難！
剛剛還在喝彩的人們在歡呼中逝去。
“——啊！”
我倒抽一口冷氣，猛然坐直身體，待到明白這只是一場噩夢時，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良爺！怎麼了？”
我木訥地環顧四周，幾個小女娃看著我，微弱的火光映照著她們臉上的緊張和恐懼。
想必是被我的驚呼嚇醒了。
呼地吐出一口濁氣，有些狼狽的出言安撫著她們的情緒。
“沒事，做了個噩夢，繼續睡吧。”
小女娃們看我沒事，過了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她們是我從一夥人牙子手裡截下來的“小羊”。
那靠在一起的是兩姐妹，大點的叫紅兒，小點的叫翠兒。
家裡的大人跟她們說會帶她們去一個能吃飽穿暖的地方，被矇在鼓裡賣了出去。
旁邊的小女娃叫瓊華，從穿著不難看出是被拐來的貴家小姐。
現在的人牙子倒是膽大，也不怕她的家人報官來尋。
想到這，又嘆了口氣。
如今這世道，大災之年，人命比草賤，官府自顧不暇，怕是報官也沒什麼用。
離著我最近的那娃子是這四人中最大的，叫滿穗。
或許覺得我不是什麼壞人便與我親近些，幾日相處下來已經熟絡不少。
我愣愣的坐在營地裡，看著噼啪作響的篝火已經沒有了睡意。
“這不是夢……”
我回想起剛才的噩夢喃喃著，耳邊響起一道輕微的問詢聲。
“良爺？”
“嗯？你怎麼沒睡。”
“我感覺良爺怪怪的，爹爹以前跟我說過，良爺這樣子像是中了邪。”
滿穗的聲音很小，應該是怕吵醒其他的女娃，說話間又往我這邊靠了靠。
“你這小娃娃，人沒多大怎麼還神神叨叨的。”
“我看良爺才是神神叨叨的那個吧，都把我嚇醒了。”
“嘿，你還批評上我了，找打！”
看著滿穗一副大人模樣，我只覺得彆扭，擼起袖子作勢要嚇唬嚇唬她。
“良爺我錯了！”
“良爺別打啊！”
一邊求饒一邊將身一扭，反倒是離開我身側，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我哼哼著一臉得意，絲毫沒有以大欺小的不好意思，反倒像是個孩子般沾沾自喜。
這麼一鬧，心中的鬱結倒是消散開來，已經沒有了沉悶的感覺。
“好了，不鬧了。”
看我的臉色漸漸變得紅潤，精神頭兒也恢復過來，滿穗便過來邀功，那模樣像是撿回樹枝搖著尾巴等待誇獎的小狗。
哦，不對，看著她瘦削的身形，更像是隻小貓。
“嘿嘿，現在良爺能跟我說說，是因為什麼做噩夢了嗎？”
我想了想，覺得告訴她也沒什麼，就如實說了。
“沒什麼，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以前的事，那是什麼？”
“天啟大爆炸……”
我和她講述著之前發生的事。
那是天啟六年。
京城。
我和父親在街上，突然有一陣白光閃過，吞噬著視野中的一切。
父親見此情景想要拉著我離開，卻沒有逃過籠罩的白光。
我像是蚊蟲般被掀飛出去，意識彷彿被灌了鉛，昏昏沉沉的暈死過去。
等我再睜開眼時，只留下了滿地狼藉。
倒塌的房屋，殘碎的屍體，我想要找尋父親的身影，卻被手中攥住的東西嚇得愣住。
那是父親的斷臂。
來不及悲傷，疼痛就到了，我的耳朵只能聽見嗡嗡的聲音，那些人是在哭嗎？
我聽不見，很快眼睛也被遮住，我想用手擦開蒙在眼睛上的東西，卻越擦越多。
那是七竅流出的血……
我儘量用語言將場景描述的沒那麼可怕，但看著滿穗沒那麼害怕便不再粉飾太平。
講述完這些不太好的經歷後，我與滿穗相視無言，沉默了許久。
篝火的樹杈燃盡，沒有再去添柴，天已經矇矇亮了。
我們輕聲叫醒還在睡夢中的女娃們，簡單的處理了營地的痕跡我們便繼續上路。
“趁著現在天不熱，我們爭取在晌午前到潼關，到時候良爺帶你們吃頓好的！”
我在前面帶路，看著地圖上距離不遠的潼關，給小娃娃們鼓著勁。
本來興致缺缺的娃娃們聽到我要請客，走起來也更有勁頭了。
最小的翠兒更是歡快的跑了起來。
“好誒，進城吃肉饅頭哩！”
“翠兒，你別跑恁快，別摔咧。”
紅兒趕緊追上翠兒，帶著她回到隊伍裡。
我倒是沒什麼想法，畢竟娃娃們還小，最大的也不過十一二歲。自已像她們這麼大時也沉穩不到哪去。
再加上她們之前被人牙子趕著，每個人腰上都拴著繩子，稍微走慢幾步就會摔個狗啃泥，更別說像現在這樣撒歡奔跑了。
“都注意點，別跑太遠，要不然出了危險，我可來不及救嗷。”
話說完，本來還有顧忌的瓊華也跟著紅兒和翠兒走在了前面，有兩個大姐姐帶著，翠兒雖然和之前一樣撒歡兒奔跑，但和我的距離始終都保持在一個我能立即跟上的位置。
走過前面幾株灌木，瓊華的餘光被什麼東西晃了一下，便停下腳步朝我這邊喊道。
“良爺，那邊好像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