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奴才翻閱了卷宗,當年參與制造四皇子的長命鎖的幾位工匠有兩位過世了,一位離宮,目前還沒查到其下落。”
雖然早就知道成敬年調查的結果,但當燕嘉真的從他嘴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臉色還是一下子沉了。
“不必找了。”
燕嘉咬了咬牙,強迫自已勾起抹笑來:“成敬年,你先下去,朕有些話想單獨和紀小姐談一談。”
“是,奴才告退。”
“等一下。”
正當成敬年躬身準備退出御書房時,伏引卻忽然出聲。
她這句話說的實在太脆生生,太像個久居高位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人兒,成敬年竟然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
他是漠國的掌印太監,位同首輔,哪怕是皇后也得給他面子,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能夠使喚的動他的只有燕嘉一個人。
反應過來之後成敬年立刻提步後退,可就這麼一息之間,冰涼的觸感已經抵上了後脖頸。
“你這是什麼意思?”
燕嘉眯了眯眼睛,看向握著黑金匕首忽然出現在成敬年身後的伏引。
伏引不理他,靠在成敬年耳邊輕聲問:“是燕嘉,還是蕭鶴止?”
成敬年那雙吊梢眼重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旋即立刻低頭、矮身、後撤,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眨眼之間已然脫離了伏引的掌控。
他拿的很準,伏引有話想問他,不會真的殺他。
伏引頗有幾分閒情逸致地在手心裡轉了幾圈匕首,成敬年似乎卻是真想與她魚死網破,身形一動便向伏引襲來,伏引見成敬年是動真格的了,也不猶豫,腳下輕點身子一飄便閃了過去。
手中匕首連續旋轉,刀劍起伏,身體像雲一般捲起又忽然舒展開來,待成敬年反應過來的時候伏引手中的匕首已經到了面前。
這是她在望城山所學劍法中的一式,名曰云捲雲舒。
如果蕭鶴止現在能用神識看見她用這招,會不會覺得欣慰非常呢?
成敬年連忙做出反應,身形一扭,勉強避開的同時衣袖也不可避免的被劍氣劃開了一道口子。
“你用的是劍法。”
成敬年捂著手臂,眼眶微紅。
“對呀。”伏引笑眯眯地答。
在師父面前,當然就是得用點師父教的東西嘛,這樣才當得起燕嘉那一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誇讚。
成敬年苦笑一聲,卻也並不打算老老實實束手就擒等著伏引逼問,當即不再廢話,雙爪如鷹隼撲食一般向伏引攻去。
伏引嘴角笑容未退,身形也跟著一側,手中匕首瞬間變招,在望城山所學的另一招“流水穿石”橫空而出,劍光如匹練般劃破長空,直取成敬年喉頭。
成敬年見勢不妙,連忙收勢回退。
伏引的劍法強就強在她永遠都在以退為進,一拉一扯之間卻處處藏著殺招。
她轉了轉手腕,手中匕首一抖,起手又是一招望城山劍法中的“飛燕回巢”,直取成敬年的眉心。
成敬年已然被逼到牆角退無可退,那黑金匕首的刀尖卻穩穩的停了下來。
屬於金屬的涼意透過薄薄的面板傳達四肢百骸。
伏引對上成敬年的那雙眼睛。
出乎意料的,她沒有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絲驚懼,那反而是一種終於釋懷的淡然。
像是洋蔥一樣一層層的情緒終究被融為水,化成了平靜的深潭。
成敬年向前走了一步。
伏引是蕭鶴止的弟子,他們都來自修仙界,所用的武器也一定削鐵如泥吧。
如他所料,黑金匕首輕而易舉地穿透了他的頭骨。
“成敬年?!”原本抱著手站在一旁看戲絲毫不打算介入的燕嘉猛地睜大了雙眼。
成敬年的舉動不僅打了燕嘉一個措手不及,連伏引都愣住了。
是燕嘉還是蕭鶴止?
成敬年用生命給了她一個答案。
現在燕嘉的回答是什麼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
可他究竟是出於是什麼原因,才會寧可結果了自已的生命也不願意親口說出那個答案呢。
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她已經慢慢理清楚了思路。
首先這個東西不可能莫名其妙的出現在機關盒子裡,一定是被放進去的,是伏廷深還是別人有待商榷。
但有一點一定不會改變。
伏廷深知道這個盒子裡放著什麼,才會在把這個盒子交給伏天。
五爪金龍的長命鎖,但凡對人界有點了解都會知道它的形制是超過規制的。
伏廷深把這把鎖放進盒子裡帶回來是想傳達資訊,而這個資訊明面上的指向就是藺佑。
已知的這世上唯一現存的時間靈根修士。
可佈局的人忽略了一個底層邏輯問題。
藺佑是誰?
伏引他們死後,在神界一手遮天的人。
就算他真的忽然有興趣繞這麼大一個圈佈局甚至把伏廷深也給算了進來,他為什麼要自已給自已挖坑留下這樣一個線索?
以他的能力,只要他想知道,伏廷深哪怕踩死一隻螞蟻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吧?
太明顯了,這是個誘餌。
目的就是為了引戰,讓他們都相信這一切的幕後推手就是藺佑。
所以,不是藺佑。
排除掉時間的不穩定因素,那麼在正常的時間線中,能接觸到這塊五爪金龍長命鎖的有誰?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
真是個有意思的時間節點。
她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蕭鶴止認識燕嘉的那一年。
巧合一旦多了,那就不是巧合而是蓄意。
伏引現在唯一不明白的就是蕭鶴止一介修仙界的尋常修士到底是怎麼能夠從神界得到血玉珠又算出燕無歸會選擇重生在人界的?
以他目前的層級想要接觸到這些細節未免有些太不現實了。
除非他也不過是背後佈局者的另一顆棋子,似乎只有這麼想才能夠解釋所有的一切。
而能夠串聯起人界和修仙界的人也只有一個,就是她師父蕭鶴止。
其實在問那個問題的時候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她依舊問出來的原因是,成敬年是和燕嘉最親近熟悉的人,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疲倦,神傷,和她最為熟悉的一種情緒。
生不如死。
她想知道成敬年和燕嘉對蕭鶴止的所作所為究竟知情多少。
現在看來怕是隻多不少。
成敬年……她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不過對於他來說或許也是好的結局了吧。
片刻之後,伏引淡然地收回了匕首,細細擦乾了手指間沾染的鮮血之後握上了蕭鶴止輪椅的扶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御書房。
這一次,一如來時暢通無阻。
伏引推著蕭鶴止走在宮道上,忽然問他:“師父,回去之後你會殺了我嗎?”
“殺你?”蕭鶴止似乎沒有料到她的問題,先是反問了一句才輕笑道,“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伏引想起六年前她剛從景息離開上望城山來的時候。
蕭鶴止也是穿著一身這樣的月白色長袍坐在輪椅上,清冷又疏離,讓人覺得與他之間永遠都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
像神一樣。
可惜神到了俗世,就成了俗世之物。
蕭鶴止,你的無情道真的修成了嗎?
伏引笑了幾聲。
“上望城山之前,我就知道我是暗靈根。那個時候我跟自已打了一個賭。
賭你會願意收我做弟子。
當時我敢這麼賭,是因為覺得比起當場宣判我的死刑,你會更想把我留在身邊觀察,待察覺我真的像那些邪修一樣的時候,再親手將我抹殺。”
蕭鶴止輕輕敲了敲輪椅的扶手。
“現在呢?”
伏引望著蕭鶴止的背後。
那白皙又纖瘦的脖頸就在她的眼前。
蕭鶴止將自已最薄弱的部位毫不設防地放在了她一抬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如果她想殺他,只需要輕輕一下。
他沒了靈力,是個瞎了眼睛的瘸子,自從落到這人界起,他於伏引來說就是案板上待宰的羔羊了。
“唯有人心難估量。”
她幾乎是嘆息著地說。
萬丈深淵終可量,唯有人心難估量啊。
蕭鶴止,你究竟在這一切紛雜之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你對事情的真相又瞭解多少。
你到底是佈局者的臂膀,還是也不過只是一顆被利用的可憐棋子呢?
“師父,你在人族的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呢?”
伏引看著這朱牆忽然問。
她來到京城之後聽到了很多關於蕭鶴止的故事,百姓們大多都將他神話為一個無所不能的下凡神仙——雖然似乎也沒什麼不對的。
但她還是好奇,蕭鶴止的十六年前在漠國究竟發生過什麼。
這是一種試探,也是一個尋常弟子對師父過往經歷的探尋。
按照他們現在這樣拉扯著打啞謎的關係來說,這個問題問的有些冒昧了,但伏引卻莫名其妙地覺得蕭鶴止一定會給她一個答案。
“很好奇?”
蕭鶴止微微側了側頭,聲音就好像天上那一彎月亮一樣溫柔平和。
“很好奇。等回去之後師父慢慢說給我聽吧。”
宮道很長,但有人結伴似乎時間也變得快了起來。
流雲緩動,小雨忽至,酒樓最上等的包廂裡燒著地龍,暖和得叫人一踏入此地便全然忘了外頭的冷意。
朱窗半開,沁著絲絲涼意,蕭鶴止說,十六年前他和燕嘉也是認識在這樣一個夜晚。
成敬年那個時候還不是太監,是自幼跟在燕嘉身邊與他一起長大的至交好友。
是的,至交好友,既不是小廝書童也不是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