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洲第一個夜,無眠。
風沙烈烈,卷著哀嚎忽近忽遠。豆大的燭火似嚇得發顫,不停搖曳。
窗透風,阿五拿起披風掛上,隨後掌著燭臺坐回榻邊,燭光照映下,斑駁灰牆更是光怪陸離。
宋灝依然昏睡,含糊不清地說了那兩句話後再也沒了聲音。阿五靜靜地看著他,似與坐下交椅相融,紋絲不動,僵硬且木訥。
或許他撐不過今晚,外面風這麼大,說不定就是來捉他的魂。可他貴為王,命怎會這麼短?他若是死了,接下去又該如何?
皮囊之下,阿五的魂魄忽邪忽正,左搖右擺,對峙至夜沉也沒個勝負。
她想讓他死,因為他是她的恥,天底下除了周王,他是她第二個恨的人。
她不想讓他死,因為他是她的棋,天底下除他之外,沒有第二人能對周王叫板。宋灝死了,靠山也就倒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唉……”
阿五輕嘆,揉了揉發脹的額穴,隨後小心將他外露的手放入被中。驀然,腦中靈光一現,此時正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良機?!
“你就這樣半死不活好了。”阿五喃喃。
這時,宋灝的手指動了下,食指曲起,輕勾住她的手指。阿五驚訝,握住他的手後又將目光移至他臉上。他臉還是腫,眼睛仍閉著,像是沒什麼反應。
“我在這兒,你安心睡吧。”阿五輕聲道,不管他是否能聽見。
“阿姐。”
玉暄突然來了,輕輕一聲喚,讓阿五一驚。阿五回頭時,玉暄已走到跟前,他朝榻上看了幾眼,小聲說:“阿姐,你身子不方便,還是快點睡吧。有這麼多人守著,沒事的。若你不放心,我來替你看會兒。”
“不是不放心,只是……”
阿五欲言又止,想了半天將要說的話抿下,她把宋灝身上的錦衾蓋嚴實,接著託腰挺腹站起身。
“我們走。”
語畢,她便帶玉暄離了裡屋,人一走,孟青安排的侍衛就從側廳移進內室。
風沙太大,一踏出門檻,青絲就被風吹散,阿五顧不及亂髮,疾步走到西廂房,到了門處,玉暄卻不進去了。
“我還是去照看王爺,實在有些放心不下。”
話音剛落,他就一溜煙地跑了,背影略顯倉惶。阿五未覺,一連幾天趕路,正是想睡覺的時候。
這裡比不上燕王府,也沒有丫頭伺候。入了西廂房,裡面黑漆漆的,好不容易摸到燭臺,卻找不到火摺子。
“玉暄也真是的。”
阿五想出門去找,然而轉了身就覺得有絲異樣。不知何時,屋子裡多了個人,他隱在暗角,似披了層烏黑的紗,隱約露半個輪廓。
看到他,阿五絲毫不驚訝,只是覺得尷尬。她不自覺地側過頭,正巧看到火折便拿來點上燭燈。
忽明忽暗的一點光,怎麼也點不著燭芯。阿五拈了又捻,終於燃上。屋子從暗變亮,她像這微弱的光,忍不住蹙起眉。
“楊將軍不必站著,隨意坐吧。”
她邊說邊將亂髮綰起。楊逸凝神看著她指尖的碧玉釵,思緒萬千。他情不自禁走上前,輕輕抽去她指間的玉釵,散開她的發,以指為梳。
他的鼻息就在耳後,恍如昨日。阿五似回到窗邊鏡前,半低著頭,等他綰髮。他旋起松髻,拿玉釵固到她頭心,看到那截凝脂白頸,他不由伸手撫上,食指纏繞起細碎的餘發,緊接著一個淺吻落在她頸間。
“嘭”的一聲,凌厲寒風吹開虛掩的門,阿五如夢初醒,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隨後急忙上前關緊了門,再轉身時已沒溫柔之色。
“楊將軍,這麼晚了,你有何事?”
阿五的聲音似被這風給凍住了。楊逸心裡揪痛,眉頭隨之緊蹙。
“小魚。”他輕喚,而她卻冷漠地側過身。
她一定還在恨他!回想那夜所言,連他自已都覺得慚愧,楊逸不知怎麼挽回,笨拙且可憐地說道:“我知錯了。”
小魚回之冷笑,道:“你有什麼錯?錯的人是我,不是你。”
哀莫大於心死。小魚的眼裡沒有哀,只有看透一切的淡漠。楊逸低頭,吸足了一口氣,好壓住翻湧而上的徹骨之痛。
“我錯了,我不該這樣魯莽,也不該這樣對你。我真的知錯了。”
“知錯了又如何呢?”她冷聲打斷,看他的眼神無情無緒。楊逸知道會得此報,可觸及她的無情,他一點也受不住。
楊逸眼中悲色漸濃,他不停搖頭,沙了嗓子問她:“為何不告訴我你懷上了?”
他眼中似有悔淚,硬是懸著不肯掉下。小魚心絃觸動,便是一陣酸澀。
“我腹裡的燕王骨肉,與你無關。”
她顫著聲音,略有哽咽,面上卻如磐石堅硬,偏不承認與他的糾葛。
楊逸一聽瘋了,衝上前鉗住她的纖臂失態吼叫:“不!這是我的,是我的骨肉!”
他似入了魔障,瞪大通紅雙眼,小魚被他抓得生疼,不由哀叫了一聲。楊逸惚恍一下,又馬上鬆開手。
“哪裡疼了?”
他一手攬上她的身子,另一手摸上她的腹。小魚狠狠地將他甩開,一把推出老遠。
“夠了!我們緣分已盡,你別再來了!”
楊逸不甘心,再次擁她入懷,小魚卻一遍一遍將他推開,直到使不出力氣。最終,她還是落到他懷裡,如只受傷的小獸,蜷成一團緊緊依偎。
她在哭,雖聽不見聲音,但他知道,她一定在哭。情至深處,他潸然淚下,無奈悲嘆。
“我告訴他了,我說我喜歡你,讓他成全。”
小魚一聽,魂飛魄散,連忙離了他的懷抱,倉惶道:“你怎麼能……”
此話說了一半,她突然想到什麼,頓時沒了聲。她盯著楊逸,好似從來沒見過這個人,楊逸依舊如青澀少年,炯炯雙眸沒有半絲邪氣。見她面露狐疑,他不由著急解釋: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他眼神閃爍,語無倫次,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而阿五不想知道宋灝的傷因何而來,她只想知道,楊逸說過什麼。
“你全都告訴他了嗎?是嗎?”
她再三追問,楊逸終於點頭認了。
“是的,我說了。他全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