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乍暖還寒,到了夜深冷得又如寒日。燕王府的車馬不顧天凍風疾,離了遼城駛向平洲。一路顛簸勞累可想而知,玉暄擔心阿姐受不住駛得萬分小心,阿五卻一催再催,恨不得插翅飛過去。
她的宋灝不能死,他一死,她想要的東西全都化為烏有,不管有多恨,在這種時候他就是不能死。
想著,她又催促,玉暄快馬加鞭,車軲轆幾乎要離了地。
五日後,他們終於到了平洲。平洲已是滿目瘡痍,遠望濃煙滾滾,近觀皆是傷兵死卒,原先的繁華似蒙上層灰白,死氣沉沉。
“是誰?!報上名來!”城門官見有車行來,如臨大敵。玉暄立即掏出令牌,大聲回道:“開門,是燕王府的人!”
話音剛落,城門開啟,此時,“嘭”的一聲巨響,眾人紛紛抱頭蹲身,馬兒受驚,立起長嘶,隨後狂奔入城。
玉暄慌了神,死命拉住韁繩,可馬兒不聽話,依舊橫衝直撞。車廂搖晃,車轆轤都快了架,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人衝來,利索地抓住馬頭鎖,身子下蹲用力後拽。馬兒嘶鳴,倔強掙扎一會兒方才靜下。
玉暄三魂丟了一個半,回過神後看清來人,大為興奮,他幾乎沒想就跳下車,大叫了聲:“楊大哥!”
楊逸定睛一看,沒想到是玉暄。他甩掉韁繩,忙用力鉗住他細臂,萬分欣喜,道:“小子,你怎麼回來了?!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好著呢。你呢?兄弟們還活著嗎?”
“都好!你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定要好好謝你。”
話落二人哈哈大笑,把馬車晾在一邊。過了會兒,楊逸側首看見,之後便蹙眉問道:“又來了個御醫嗎?”
玉暄尷尬抿嘴,眼珠子一轉溜,順著他的話含糊回道:“算是吧,我先去見王爺。”
說著,他走過去掀起車簾和裡面的人說了幾句話。他說得輕,楊逸豎起耳朵也聽不見,不過隱約嗅到些許蹊蹺,心怦怦亂跳。
“車裡是誰?”他情不自禁問道,語氣聽來急切。
玉暄不知該怎麼答,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楊逸摸到大概,又是一陣心悸。他僵硬側首看去,喉嚨隨之發緊,兩眼死盯著那道簾,望眼欲穿。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細長如玉的手撩起一角車簾。玉暄抬手扶上,車中人緩慢地踩凳下地,墨色披風掩住了隆起的腹,乍看之下,她依然窈窕纖瘦,猶如風中柳。
“楊將軍辛苦了。”
輕柔的聲音似裹了層香蜜,其實比她往常語氣生硬,而楊逸卻抿著沁入心肺,一路甜到底。
“我想你。”
他迫不及待欲脫口而出,離別這麼久,經過這麼多波折,好不容易才見到。這麼多人看著,他絲毫不覺,倒是阿五斂聲屏氣,見他如見外人,小心掩在玉暄身後。
“煩請楊將軍帶我見王爺,有勞。”
第二句話如寒冬冰水,將楊逸澆了個透心涼。楊逸如夢初醒,凝神望著她,像是從未見過這人。可惜她的容顏被帽兜所擋,只見兩片桃花般的唇,而這唇似上了漿,硬如刀刻。
她還在怪我嗎?
楊逸想起那夜擱下的狠話後悔莫及,不知如何抵消一時氣恨帶來的惡果。他上前,玉暄為難地蹙起眉,跨了半步擋在阿五跟前,似提醒又似勸道:“楊大哥,還是快帶我們去見王爺吧。”
他面露焦急,這千里迢迢趕來卻是為了另一個人。楊逸微怔,如鯁在喉,他喉結滾動,深吸口氣,然後點了點頭。
“二位隨我來。”
楊逸領他們入了間青磚烏瓦的民宅,算是殘垣斷壁裡最體面的一處了。他走在前,步態僵硬,阿五跟在後,下腳緩慢。他難過,別人見得著;她傷心,他人卻不知。
入了宅院便聞到一股濃烈藥味兒,幾個兵侍正在院角熬藥,不算熱得天氣,他們卻弄得滿頭大汗,旁邊御醫交頭接耳,面露苦相。無意間側首,他們看到楊逸,不由提了提神拱手示敬。
“各位大人辛苦,王爺可有起色?”
楊逸回敬,話落,醫士面面相覷,隨後輕嘆一聲,道:“我們已盡力,如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楊逸垂眸,不知是喜是悲還是愁。過會兒,他側身讓出條道,請玉暄與阿五進去。
經他面前,阿五欠身施禮,熟悉的茉莉花香悄然飄至。楊逸恍惚,似又回到比翼雙飛之時,郎情妾意、海誓山盟,而那般逍遙快活轉眼被她的冷漠擊了個粉碎。一陣刺痛,楊逸肝腸寸斷,他想開口叫住她,可嘴一張,想說的話又生硬硬地嚥了下去。
阿五跨門而入,走進內室就見孟青站在榻邊。他手中捏了塊白巾,正替榻上人擦汗,聽到動靜,他不由轉頭望來,見到玉暄阿五,神色一愣,脫口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阿五不答,疾步走過去拿了他手中白巾,隨後掀起床縵。然而低頭一看,她大吃一驚,不由往後退縮。
“這……”
阿五面露惶恐,之後又忍不住掀開縵布仔細打量。宋灝躺在榻上昏迷不醒,頭上纏著白紗,而那張他引以為傲的臉似在水中泡了三天三夜,腫脹得認不出。紅中帶紫、紫中帶黑,眼眶血瘀堆積,實在不妙。
不知是心疼還是害怕,阿五竟落下兩滴豆大的淚珠兒,接著顫聲問道:“怎麼會這般模樣?”
“王爺被碎石砸了個正著,該用得都用了,仍是不見好。”
或許是見阿五淚落模樣,孟青不想板著臉,說話語氣也比往常柔了幾分。阿五抿嘴收了淚,吃力地俯下身替宋灝擦去嘴邊藥汁,看著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如今軍情如何?”
這話是在問孟青,孟青簡單利落地回她二字:“不好。”
阿五默聲,頭半垂似在思忖,過會兒,她又問:“聽說已無兵可用,可有此事?”
“這與你無關。”
孟青回話帶刺,絲毫不顧及其臉面。
阿五託著腰直起身,側首冷眼相對,道:“王爺在此性命堪憂,挪也挪不得,若是被破了城,定是死路一條。先生有好法子儘管使,但先生束手無策,那也就關我的事了。俗話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是一介女流,但也知道這個道理。”
聽來她心中有計,而孟青卻眼露懷疑。他再三思量,遲疑不決,最後不得不敗下陣來。
“夫人有何計策儘管說。”
阿五嫣然一笑,道:“我還沒想好。”
孟青的臉色頓時泛青。
“你戲弄我?!”
“呵呵,先生想多了,我沒這閒空。”
話音剛落,阿嫵突然覺得裙邊有異,她轉身低頭,見一隻手正拽她的裙襬,有一下沒一下地拉扯。
“五……阿五……”
這聲音虛得浮在半空,遇風即散,卻著實令眾人驚了一把。
孟青上前彎腰,萬分小心地喚了聲:“殿下。”
阿五忙低頭坐上榻沿,隨後緊握住那隻冰冷的手,滿心期盼地盯著宋灝的嘴。
“我在這兒,你可好些?”
話落,她的手又收緊幾分。
宋灝猶如夢囈,含糊低喃:“我的兒……”
阿五心頭一震,之後百感交集。她蹙起眉細想,將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自已腹上。
“在這兒,你瞧,他在動呢。”
她的一顰一笑情深似海,清澈的眸盈盈欲滴。她沒了先前的銳氣,就如普通婦人擔心自已的郎君。
孟青見狀疑惑不已,實在看不出她是真情還是假意,若說假,那她也裝得太好。
楊逸在門外候了許久,最後還是忍不住進來了。他入門,玉暄特意喚了聲“楊大哥”,也不知阿五是否聽見,楊逸入室恰巧見到這出鴛鴦譜。他似被釘在原地,絲毫不能動彈,一雙星眸陡然睜大,驚訝地瞪著他們二人。
這原本都是他的!小魚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可這一出把他撇得一乾二淨,他就如同這處的擺設,她連看都沒看。
孟青察覺,連忙將楊逸拉到側廳。楊逸恍惚,許久未回神,孟青乾脆拿起案上杯盞往他臉上一潑。涼水澆下,楊逸魂魄歸位,而那雙眼卻露出從未有過的神色,猙獰得如鬼上身。
“楊逸!別再一錯再錯!”孟青咬牙切齒,在他耳邊一字一頓道。
楊逸突然夢醒,附身的鬼逃離。他低頭,手足無措,恍惚地轉了幾圈,奪門而出。
這些被玉暄盡收眼底,他覺得詭異,似乎他們身上藏著某些不可告人之事,他心生好奇,細細打量起孟青神色,孟青有所察覺,突然側首,玉暄連忙把低頭下,裝作無事喝茶歇息,趁孟青不注意,他又偷偷地看過去,暗地將此事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