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湛用手沾起陶罐裡的藥渣,沈婧宜覺一陣涼意從後背傳來,臉上的燙也隨著消散下去。
也是,命都差點交代了,還在乎什麼名節。
“多謝。”
她心中感激,方才那藥童的話她還是不是聽不見,大概是一顆真重要的藥丸被拿來救她了。
萍水相逢,救命之恩,好過此前所有親近之人。
“醫者救人是本分,不必謝我,已經付了診金。”
陸湛替她敷藥的動作十分認真,沈婧宜的痛意沒有那麼深,陸湛的每一次靠近,她鼻翼間縈繞一股淡淡的沉香,淡雅如君子,胸中鬱結舒緩。
“可你不是醫者。”沈婧宜閉上眼睛,臉靠在軟枕,輕撥出一口濁氣。
“什麼?”
背上那隻手動作一滯。
再看時,沈婧宜蒼白的小臉陷在褥子和軟枕之間,沒了下文。
此刻,沈婧宜腦海一團亂麻,腦海中無數畫面交纏在一起,前一刻還是前世被斬首的畫面,後一瞬間便轉為年少時跟隨先生學詩文。
先生教她寫字,寫著寫著,那雙手卻忽然變為女子的手。
是沈清璃在詩會上一展風華,寫下: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一首讚美桂花的詞,贏得滿堂喝彩。
之後,她更是文思泉湧:
秀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
京城第一才女的名號自此歸沈清璃。
沈婧宜原本還真以為她當真有才華,直至臨死前才得知真相,這些都是沈清璃從另一個世界偷來的。
偷別人的才華,當成自己的東西,名不副實的才女!
沈婧宜猛然睜開雙眼,眉頭微沉,眼中不解。
“怎麼會!”
怎麼會這般清晰,腦海中的詩詞,一字不差,甚至那夜沈清璃湧詩的語氣,眼尾變淡了的紅裝,青色襦裙袖口沾上的筆墨……
種種細節,竟敢那麼清楚,彷彿那畫面正在眼前。
一個人的記憶怎麼可能這般清晰。
沈婧宜肯定,即便是前世前言目睹沈清璃說那些詩詞,可前世她並不能將那些詩詞倒背如流記下來,但是如今……
她轉念一動,那些詩詞,竟然一字不差在腦海中。
除了關於沈清璃,沈婧宜腦海猛然閃過一個畫面,嬰兒啼哭,榻上女子一身汗,滿臉蒼白,卻滿含笑意,在她額頭落下一吻。
那個嬰兒,是她。
娘……
這怎麼可能,一個人怎麼可能有自己剛出生時的記憶!
“可是我下手重了?”
沈婧宜皺眉的表情讓陸湛停住動作,深邃的眼神朝沈婧宜看去,她臉上神色複雜,一會兒震驚,一會兒痛苦,一會兒又浮現歡愉和悲傷。
顯然,並非是他弄痛她,看她一身傷,必然是經歷過什麼,想起那些或歡樂或悲傷的回憶。
沈婧宜從情緒中抽離,抬手一抹,臉上溼潤,擦去淚水,朝陸湛搖搖頭,“沒有,請繼續為我上藥吧。”
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陸湛上完藥,起身到屏風後拿來包紮所用布條,蓋在她後背,卻忽然停住手。
“怎麼了?”
沈婧宜感受他的猶豫,轉頭看一眼,瞬間瞭然,包紮的布條需要繞過她身前,男女之間到底還是不便,沈婧宜伸手,“我來。”
將布條繞過之後,兩人配合,行雲流水,僅僅費了半盞茶功夫,終於包紮好。
莫名的默契,兩人都沒察覺。
“姑娘傷得這般重,不易挪動,需要家人在旁伺候才是,姑娘住在何處,可讓醫館的小童去將家人請來。”
沈清璃垂下眼眸,蓋不住眼中夾著的落寞,“我沒有家人。”
陸湛眼尾微顫,深深望她一眼,朝屏風外走。
“圓方,你拿著錢,去人市買一個機靈點的女奴來。”
沈婧宜抬起頭,“多謝。”
醫館只有陸湛和圓方兩人,照顧起來確實不便,陸湛做的很周到。
“你已經說了很多次謝了,不用謝我,買奴婢的錢,是從你給的錢里扣,方才的診金給多了。”
陸湛神色依舊沒什麼起伏,在旁邊的水盆淨手,帕子擦拭殘餘的水漬,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精心設計過,舉手投足之間,矜貴優雅,不屬於一個大夫該有的氣質。
沈婧宜在見到陸湛的第一眼,腦海就浮現出關於他的記憶,要不是今日腦子不知為何記憶竟然如此深刻,她怕是還真認不出陸湛來。
武安侯府的世子爺陸湛,在沈婧宜及笄禮那一日,匆匆擦身而過,站在侯府夫人跟前的少年,錦衣華服,說是京城最耀眼的少年也不為過。
只是那一日的沈婧宜眼中容不得別人,只有自己那位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未婚夫周予安,她迫不及待奔向自己的意中人,周遭的景色變得黯然失色。
可惜,她自以為的情深似海,卻在沈清璃出現後成為一場笑話。
後來的周予安,眼中只有沈清璃,每一次都藉著來看她的名義,卻和沈清璃相談甚歡。
後來沈婧宜名聲盡毀,在沈家幾乎毫無立足之地,周家和沈家甚至一起解除了兩人的婚約,讓周予安改娶沈清璃。
想到這些,沈婧宜眼神諱莫如深。
“紙筆能不能借我用用?”
沈婧宜見陸湛忙完她的事情之後,在房間的案桌上寫什麼東西。
聞言,男人握著筆的動作停住,“你拿紙筆做什麼?”
“想寫一些東西。”
腦海中關於沈清璃另一個世界的一切,如今清晰明瞭,沈婧宜想趁著這個機會記下來。
既然知曉前世的一切,這一世,就要先發制人。
“你傷的是脊髓,還是不要亂動為好。”
“手還能動。”
陸湛皺眉,看向她強扯出的一抹笑容,他身子反倒坐得更端正,沉聲道:“你說,我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