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屋盯著去而復返的秦觀,下意識的將身子站直了幾分,即便是在這種漆黑的環境裡,他溢於言表的不悅神色也十分明顯。
“你說的沒有人手是什麼意思?”趙屋對著站立在秦觀身旁的另一名青年問道。
和秦觀站在一起的青年是他名叫秦江的哥哥,兩人容貌酷似,但氣質卻完全不同。相比秦觀那幼稚的睥睨天下,秦江就顯得低調了許多,他的衣服普普通通,身材普普通通,動作更加普普通通,這種人即便在人群中即便特意打眼去瞧,也未必能發現他的存在。
“是這樣的。”秦江語氣輕柔地說道,他的表情平靜,更像是在說一件家長裡短的閒事,“因為這裡毗鄰初蕈城,強行去靠的話也能算得上是初蕈城的一部分,如今初蕈城發生這種大事,整座流浪者歸宿都被一幫黑甲人給管制起來了,人手倒有的是,問題是現在沒有人能在那些黑甲人的封鎖下離開這裡。”
趙屋深吸了一口潮溼的空氣盤腿坐在石墩子上,他從隨身的包裹中掏出一本破舊的冊子,快速地翻閱到了最後幾頁,然後用手指划著冊子上已經開始變得模糊的字跡,一字一行的看了起來,方玥舉著油燈靠坐在他的身旁為他照亮。
“你在看什麼?”秦觀稚嫩的聲音傳了出來,在秦江的幫助下,他費力地爬上石墩子,搶過方玥手中的油燈強行擠在了兩人的中間。
趙屋歪頭,他看到秦觀的表情從不屑很快變成了懵懂的痴迷,“地圖詳冊。”趙屋解釋道。
方玥見秦觀表情認真,不像是在故意搗亂便往旁邊挪了挪,好讓他能以更舒服的姿勢坐著。
“什麼是地圖詳冊?”秦觀張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問道,方玥將趙屋手中的冊子拿了過來,指著冊子上的地圖和文字說道:“這裡是初蕈城,這裡是大湖。”
秦觀聽了方玥的解釋後很是高興,“那我們在哪裡?是這兒嗎?”他指著冊子上那幅寫著明顯第六域字樣的地圖叫道。
趙屋可沒工夫和他倆玩帶孩子的遊戲,他拿回冊子合上,從石墩跳了下來。
“你指的地方是第六域。”趙屋嘟囔著繼續說道,“難道後文明出身的人都不識字了?”
秦觀聞言臉色肉眼可見的開始變得通紅。
“誰在說話?”站在一旁的秦江故意伸長了脖子朝漆黑的四周看去,他左顧右盼著繼續說道,“難道這裡面還有其他人?”
秦觀被哥哥的滑稽模樣逗的咯咯直笑,趙屋卻不以為意。
“我就在你眼前。”趙屋說道。
秦江轉頭看了看趙屋,然後假裝剛才沒有發現他似的,“不好意思,我一直以為這裡只有三個人,沒把你算進去。”
“我現在沒時間和你計較。”趙屋轉過頭看向方玥,“我們走,再去想想其他辦法。”
秦觀聽罷趕忙讓哥哥攔住了二人的去路:“現在你們即便找得到人也出不去流浪者歸宿!不過是在白白浪費時間。”
“按你的意思這事兒我們就不做了?”趙屋回答,“你先去問問你的薛瑤姐姐同不同意把。”
秦觀蹲在石墩子上咧嘴笑著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他用手指了指自已,又指了指攔在二人身前的秦江,“這不是現成的人手嗎?”
“不行!”方玥道,“這次的事兒和以往不一樣。”
秦觀撅起屁股費力地從石墩子上爬了下來,他走到面露不悅的方玥身前好言解釋道:“可現在除了我倆,還有誰能在初蕈城的管制下離開?我想薛瑤姐姐之所以帶你來找我們,估計早就想到這些問題了。”
一團黑影突然籠罩在了秦觀的頭頂,他轉過身發現趙屋正陰惻惻地站在他的身後,“你倆憑什麼能出得去?”
秦觀仰著頭看向只剩下一團剪影模樣的趙屋,他的心頭不受控制地開始狂跳,但表面上卻裝作雲淡風輕,“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趙屋!你嚇唬一個小孩兒做什麼?!”方玥見狀一把將趙屋推開。
“我哪有嚇唬他。”趙屋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一臉憨笑著說道,“你倆不行,太弱了,死半道不是給我添麻煩嗎。”
話音剛落,趙屋只感覺四周的空間開始快速地旋轉,眨眼間他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弱不弱不知道,但比你強不少。”秦江的聲音自趙屋的頭頂傳了出來。
方玥驚呼一聲埋怨似地將秦江推開,“你們今天都怎麼回事兒?!”
她面色不悅的在三人的臉上掃視了一圈,尤其對著秦觀多看了幾眼,她總覺得秦觀今天怪怪的,但卻不知道怪在哪裡。
“身手不錯,你可以算一個。”趙屋齜牙咧嘴地揉著痠痛的胳膊對著秦江說道,“但他不行,病懨懨的小孩兒不適合趕路。”
趙屋說罷轉頭面色複雜地看了看方玥,接著他突然繼續說道,“如果他非要跟著來的話,我倒是也能接受。”
秦觀聳聳肩:“我哥去的話我肯定也要一起去,他一個人和你們去我不放心。”
秦江聞言笑著說道:“你要是不想去的話可以和方玥她們呆在一起,你一個人我倒是放心的很。”
“我倒是想,你看他那是同意的表情嗎?”
趙屋雙手抱胸泰然自若地看著秦觀,那表情似是完全認同了秦觀的說法。
直到此時方玥才徹底明白秦觀今日為什麼會如此古怪,她用那雙褐色的眸子打量著秦江:“這次的事兒沒你想得那麼簡單,我們本來是打算託你找幾個替死鬼去做這檔子事兒的。”
“早在你們來之前,馮維四處散發委託就已經人盡皆知了,但那幫黑甲人卻放任馮維這麼做一直都沒什麼動靜,我現在都懷疑馮維是不是叛變初蕈城倒戈去了黑甲人那邊了。”
“以他的為人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現在不是談論他人品的時候。”
“那我們直入主題,馮維給你們的報酬是多少?”
方玥回頭看了看趙屋,見趙屋點點頭這才繼續說道:“十五塊鹽磚。”
秦江微微一笑,說道:“應該是十六塊,薛瑤之前趁你們不注意偷偷給了秦觀一塊。”
方玥像是對這種事已經早就習以為常,她並沒有去追問,而是歪著頭繼續問道:“你怎麼知道是十六塊?”
秦觀突然插嘴道:“因為馮維給每一個接受委託的人都是十六塊鹽磚。”
聽完秦觀的這句話趙屋臉上平靜的表情突然僵住了,他往前湊了幾步:“有多少人接受了他的委託?”
秦觀伸出手掰著手指一個一個的數著,直到兩隻手都用完了他這才抬起了腦袋。“大概有二十多支隊伍吧,但要說具體人數的話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每支隊伍的人數都不一樣。”
趙屋聞言臉上一喜,似是早就發現了馮維的打算,他摸著鼻子開始在腦袋裡盤算接下來的打算,雖然他知道自已不是唯一一個接受委託的人,但也沒想到會有如此之多,二十多支隊伍,一個隊伍十六塊鹽磚,那就是三百多塊鹽磚,放眼整片大陸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這是一樁沒有明確目的的委託。”秦江道。
“什麼叫沒有明確目的的委託?說清楚些。”方玥輕輕拍著趙屋的肩膀站在了他的身旁,這是此時她唯一能為趙屋做的事情。
“接受這項委託的人就是委託本身,說白了就是去送死。”秦江緊了緊單薄的衣物略帶擔憂的看著方玥,他的眼神在趙屋和方玥身上來回漂移。
他發現方玥每次將視線轉向趙屋時,她神態都會不由自主地發生變化,那是一種發自內心,可能連方玥自已都沒有意識到的變化,秦江比他的弟弟長了幾歲,見識過的東西也更多,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方玥和趙屋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秦觀說的那種只是表面關係。
出之於對方玥的擔心,所以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擔心起了趙屋的安危。
方玥掉頭看著趙屋皺眉說道:“把東西還給馮維,這委託我們不接了!”
趙屋默默的看了看方玥,對於秦江的話語他沒有故作驚訝,但相比這種早就能猜到的危險,他更關心自已三人今後該如何活下去。
在沒認識方玥和薛瑤之前,趙屋曾有過一段被困在一座庇護所內整整半年的經歷,他至今都還記憶猶新,若不是那座庇護所的選址講究,他早該死在多年前那場被劫掠者的圍困當中了。
在那場圍困期間,“歲飢,人相食”這類他只在字面上見過的畫面無時不刻的發生在他的眼前,未滿一歲的嬰兒在那時候甚至不能被當成人來對待,他們有一個統一的名字“豆腐”;長相標誌的人不論男女,為了一口吃的已經完全拋棄了作為人的尊嚴,他們就像是一頭頭永不滿足的豬玀,只顧埋頭啃食手中的食物,渾然不顧身後的人對他們的所作所為,但結果卻不遂人意,即便做豬,也有做豬的代價。
相比僅僅一個瞬間就奪走了他所有的親人的天災,趙屋更害怕那些行走在天災下如同鬼魅一樣的險惡人心,也正是這場讓趙屋刻骨銘心的經歷讓他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心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災難。”
不久後,劫掠者的隊伍被順路而過的初蕈城探查隊隨手擊潰,趙屋這才終於不用繼續提著心臟苟活於在這片地獄般的景象中,曾經千餘人的庇護所在半年之後只倖存了不到兩百人,其中被劫掠者殺死的不足百個,其餘的不是餓死了,就是被當做食物吃掉了。
當趙屋時隔半年頂著虛弱的身體重見天日時,他看著眼前漫天飄飛的白色雪花,又看了看身後幾步之遙的那座庇護所便暗暗下定了決心,今後他無論怎麼做,甚至是淪為了“吃人”中的一員,他也一定不能再次淪落到之前的那種境地!
秦觀緩步走到趙屋身前,雖然他和趙屋一樣都不喜歡彼此,但此時卻只能盡力拋開這些念頭,他的哥哥無聲地跟在秦觀身後,兩人像是兩根木樁子一樣一前一後站定在趙屋的面前。
“馮維的委託是件註定完不成的任務,所有接受委託的人都會死在半路上,所以十六塊鹽磚根本不是委託的報酬,而是必死的死人錢!”
趙屋抬起低垂的眉眼,強行把自已從剛才的思緒中抽身出來,他看了看身前侃侃而談的秦觀,就像是看曾經那個剛從庇護所走出來的自已一樣。
“馮維有這麼蠢嗎?”
“哪裡蠢了,我覺得這個人很聰明,最起碼他很善於揣摩人心。”秦觀面色得意的繼續說道,“十六塊鹽磚,放在哪裡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可馮維非但不秘密進行,還大張旗鼓地到處宣揚,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釋出一則報酬豐厚的委託似的,再結合初蕈城的那場山火,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能明白他的委託大概是個什麼,人性都是趨利避害的,換做是你,準備在接了委託後如何完成?是選擇自已冒險去做?還是做個安全的二道販子?”
我會用六塊鹽磚召集一批人,然後分成幾個小隊同時出發,以自已為餌,但卻並不是真的去做這項委託,到時候餌“死”了,委託就也算完成了。
趙屋心裡這麼想著,說出口的卻是:“我做事向來親力親為。”
“那你真是朵奇葩,方玥姐姐怎麼會喜歡你這種倒黴蛋。”秦觀白了一眼趙屋後立時換上了一張陰險狡黠的面容。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以自已的名義釋出委託,能召到多少人就召多少人,如果沒有什麼顧忌的話我甚至壓根就不會去做這件事,就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事兒全交給接受其他人去做,他們完成了最好,我去和馮維交差,如果他們沒完成我大不了跑路,十六塊鹽磚足夠我換個庇護所生活了。”
趙屋聞言仰頭大笑,笑聲把在一旁的方玥和秦江都嚇了一跳。
“你這套說辭我怎麼感覺聽得很耳熟呢。”他沒忍住又咯咯笑了幾聲,“但是你沒考慮到一個問題,並不是所有接受委託的人都能和我一樣,可以提前拿到所有報酬,他們大部分只能拿到一小部分,甚至有的人即便完成了任務,報酬也會被馮維賴掉。”
“說的好像馮維對你很不錯似的,你就沒想過憑什麼你能直接拿到所有報酬?還不是因為像你這樣的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這些能直接拿到全額報酬的人才是真正去做這件事的倒黴蛋!”
秦觀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趙屋,他已經費盡口舌了,但面對趙屋卻只覺得心中充滿無邊無際的無助感,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已此刻到底在做什麼,趙屋對他而言只是一介陌生人,他有必要幫趙屋考慮這些複雜的問題嗎?
“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嗎?!馮維關心的並不是這委託能不能完成,他只關心接受委託的人數夠不夠多!”秦觀皺著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趙屋繼續解釋,“他是要把水攪渾!”
“既然馮維的這件委託這麼危險,那你為什麼還想做這項委託?”趙屋終於提出了最為關鍵的一個問題。
秦觀聞言抬起了頭,趙屋就站在他幾步之外,用一臉我知道你打算的表情看著他,秦觀攥著發白的拳頭說道:“我和你們不一樣。”
趙屋疑惑地看著他:“哪裡不一樣了?”
秦觀聞言卸掉了臉上的偽裝,默默嘆了一口氣:“我真不知道方玥姐姐為什麼能看上你這樣的蠢蛋。”秦觀張開手臂像是展示商品一樣原地轉了一圈,“你看到了什麼?”
“一個自負的小鬼?”
秦觀苦笑著說道:“雖然你是個蠢蛋,但卻很有禮貌。你看到的是一個孩子,一個由前文明人類孕育並分娩的的孩子。”
“你上次看到像我這樣年紀的小孩兒是在什麼時候?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前?我是在人類無法繁衍的前夕出生的,因為後文明人類對前文明女性的屠殺和奴役,前文明的人類稱呼像我這樣後出生的人類為後文明的雜種,並拒絕我加入他們的庇護所;後文明的人類因為我這副明顯的小孩兒長相,也稱呼我為雜種,因為我的存在就是攻擊他們所謂的“女性無用論”最有力的證據。如果我的父母和其他人一樣,在當初選擇直接把我扔出去我倒也省心了,可我偏偏有一雙雖然一無是處,卻又對我這個累贅百般庇護的蠢蛋父母,如今我能站在這裡和你說話,和你站在這裡和我說話的代價是完全不同的,在這種背景下我能接到的只有這類危險至極的委託,而且就算是這類無人問津的危險委託,也得找熟人搭線,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
地下三層的環境空曠潮溼,零星的火光在水面上反覆折射,給原本漆黑陰暗的空間帶來了些許光亮。秦觀就站在那汪水中,昏黃的光源透過水麵散射在那張稚嫩的小臉上,他的目光灼灼,明顯還沒從訴說自已悲慘的身世中抽身出來。
“但如今我卻很感謝曾經的那些經歷,那些經歷讓我和哥哥變得更加強大!”
趙屋從頭到尾都低頭看著沒過腳腕的積水,水光中倒映著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黃色圓球,就像是一顆顆等待長大的小小太陽一般,它們奮力地散發著自已微薄的光熱,照亮著這片少人問津的地下空間。
隨著秦觀停止訴說自已的身世,趙屋這才緩緩抬起了腦袋,他先是看了看仍然一臉怨怒的秦觀,又看了看完全認可秦觀說法的秦江,靜靜地說道。
“但你們還只是小孩兒吧,你們需要的不應該是強大,而是安全,不是嗎?”
秦觀臉上的怒火隨著趙屋的言語迅速升騰,而後又很快被自已撲滅,他表情複雜地盯著趙屋看了半天,直到秦江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秦觀這才收回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