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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白色的少年

濛濛雨汽過境,將上一季殘留的積雪沖刷的乾淨剔透,就連那道旁坑坑窪窪的彈坑也顯露出了幾分難得的生氣,如今難熬的雪季已經過去,抓緊時間儲備食物以面對下一個雪季的到來,是當下所有庇護所最為緊要的任務。

從大廈樓頂到樓底三人整整走了半個小時,又花了二十分鐘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處隱藏在石磚瓦礫下的地下停車場,繞著彎曲的過道向下延伸數米,不多時就看見了一扇虛掩著只能容一人透過的厚重鐵門。

和外面的寂靜不同,透過鐵門的縫隙側耳去聽,門內人聲鼎沸,彷彿整座城市的人全都聚集在了一起,正在為城市的衰亡做著最後的狂歡。

但只有仔細去聽才能發現,這裡的每一道聲音都有它的含義。

有傲慢的頤氣指使、有嫉妒的咬牙切齒、有暴怒後的狂嘯、有懶惰中的有氣無力、有貪婪的垂涎欲滴、也有大快朵頤和淫言淫語......

三人先後擠過狹窄的門縫,沒入門後的明亮光線當中,眼前的事物陡然也變得清晰了起來。

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地下空間被無數五花八門的帳篷塞的滿滿當當,撲面而來的屎尿氣息混合著莫名的臭味氤氳在半空中久久無法消散,平直斑駁延的牆壁上掛著各色的油燈,一直延伸到漆黑的盡頭。

在地下空間的一側,年歲稍長的人們頹然地呆坐在自已的帳篷中,雙眼無神,即便少有結伴相談的,也大多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但他們大都一般無二,皆是神情複雜地看向庇護所另一側,與他們這邊格格不入的熱鬧。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團團圍坐在帳篷前的空地上,興高采烈地互換著彼此新的見聞,他們舉著手中的酒杯,頻繁的碰杯交盞,津津有味地聽著說書人吹噓著曾經繁華的都市、慘烈的戰爭,和他們道聽途書來的偷情故事。

講得人全情投入,唾沫紛飛,聽得人目光熱烈,滿臉希冀。整座“流浪者歸宿”就像是被一面看不見的玻璃涇渭分明的分隔開了一樣,一邊是死氣沉沉毫無生氣,一邊則恰好相反。

因為常年在外行走的緣故,趙屋去過許多的地方,他尤為樂意在這種氛圍的庇護所裡多做停留,也願意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給那裡的年輕人講述文明曾經的輝煌。

他相信,這些沒有經歷過那場災難的新生代們絕對比另一幫老不死的妖精更有趣!但此時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捂著口鼻快步朝裡走去。

薛瑤緊緊跟在趙屋的身後,一塊髒兮兮的頭布纏繞在她黑色的短髮上,雨水因為油膩星星點點的散落在各處,和她髒兮兮的臉頰搭配得完美無瑕,任誰都沒辦法分辨得出這是一個女人。

跟在最後的方玥身材並不如薛瑤那般高挑,天生的白皙的面板在汙垢的映襯下反而愈顯白亮,一頭及腰的長髮粘連成片肆意飛舞,那雙褐色眸子在火光的照映下猶顯含情脈脈,她至始至終都低著頭顱,用那雙被繩索捆住的雙手拽著薛瑤的衣服,藏身其後。

趙屋剛走過那扇鐵門沒幾步,便被一個面帶警惕的男人帶領著四五手下攔住了去路。

好在薛瑤輕車熟路,在一番扯親帶故的攀談和沒羞沒臊的淫語下,趙屋這才僥倖沒被他們帶走。

守門男人結束和薛瑤的閒聊後,又意猶未盡的拍了拍方玥的屁股,這才放三人離開。

趙屋冷臉看著男人伸來的鹹豬手,臉色變得愈來愈冰冷。

昏暗中,趙屋只感覺自已的手指突然被人輕拽了一下,低頭髮現是方玥正用小指勾著他的手掌。

“沒事。”方玥面色自然地輕聲說道。

薛瑤一馬當先邁著八字步朝前走去,嘴裡還嚼著什麼不知名的吃食,儼然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樣。一如往常無數次一樣,她並沒有覺得剛才的事情有什麼不妥,但顯然她身後的兩個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薛瑤得意地笑著,正為剛才自已化解的困難而自得,身後的背心卻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她皺著眉回過頭,發現趙屋正雙手抱胸不滿地看向自已。

“你最近是在做什麼我不知道的生意嗎?怎麼認識的人越來越雜了?”趙屋質問道。

薛瑤神色一變,打著哈哈撓了撓頭沒敢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快步走到方玥身旁鬆了鬆她手腕上的繩索,捏著方玥冰涼的手,就像方玥剛才勾住趙屋的手掌一樣。“做生意嘛,哪能不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方玥心領神會,抬頭補充道,“我們還是先去看看薛瑤說的那兩個人吧,真要接馮維的那攤子事兒就得抓緊時間了。”

趙屋看著方玥嘆了口氣沒有答話,只得跟著二人繼續朝前走去。

這座位於地下的庇護所被人們稱呼為“流浪者歸宿”,一切沒有容身之所的流浪之人皆可在透過考驗後成為其中的一員。

趙屋仔細地審視了一番附近的環境,開口問道:“竟然把這種地方當做庇護所來使用,他們就不怕被淹死嗎?”

“雨季剛來的幾個月時間就把地下四五層淹了,估計用不了半年這裡就會被完全淹沒。”方玥不無擔憂地解釋道,“搬遷到地上的工作本來安排在了這幾天裡,但你也看到了,初蕈城那邊火光沖天,許多人都害怕此時搬到地面會被這場變故波及到。”

“都不容易啊。”趙屋感慨道。

三人順著蜿蜒的通道一路向下,途徑地下二層時,趙屋發現所有的人都死死地盯著他們,有人想上前和他們搭話,但都被薛瑤不耐煩地揮手攔了下來,憑著記憶中的路線,三人朝更深更暗的地下三層而去。

“他們是在看你還是看我?是你的生意夥伴?”

薛瑤翻了個白眼語氣平平的說道:“咱倆有什麼好看的,他們是在看方玥,不過不用理他們,二層幾乎都是這些老不死的前文明廢料,有色心沒色膽,成天吃飽了沒事做,滿腦子齷齪骯髒。”

“你們男人是不是一直都是副模樣?不論前文明還是後文明?”薛瑤好奇地問道。

“我去哪知道。”趙屋把方玥往自已身邊拽了拽,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周圍的人群,原本就不悅的心情此時更陰沉了幾分。

空蕩的地下三層分外寂靜,零星的幾盞微弱火焰在水光中微微搖曳,自入口形成了一條指引方向的昏黃光路。

一個緊緊拽著自已單薄衣物的憔悴男人正蜷縮在油燈下的石墩子上睡覺,他緊皺的眉頭在火光的照映下就像是一塊碩大的黑色痦子,被他蒼白的面板映襯著顯得格外顯眼。

除了三人的腳步聲和男人有節奏的鼾聲,整個地下三層再聽不到其他動靜,滿眼望去只剩一片寂寥與昏暗,上一層的餘音順著通道傳來尚且清晰可聞,只一層薄薄的天花板卻像是一道天塹一樣,將兩個世界完全切割開來。

“他是誰?”黑暗中一道稚嫩的聲線突然在三人的耳邊響起,趙屋下意識的把兩人護在身後向外撤了幾步,同時眼神不善的向聲音的來源望去。

一個面色清秀的少年從石墩子後慢慢走了出來,他伸手拍了拍還睡著的男人讓他騰出一些位置然後費力地爬了上去,他靠在男人的身旁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僅僅這幾個動作便讓他的額頭滲出了些許細汗。

那少年看模樣只有十二三歲,他的上身穿著一件開口極高的無袖汗衫,汗衫上星星點點滿是破洞,露著一身被水泡的發白的面板,一頭參差不齊的半長短髮有氣無力的耷拉在腦門前,與周遭漆黑的環境仿若渾然一體。

尚且稚嫩的臉上表情純真,卻流露著一副睥睨世間萬物的傲慢表情。

待趙屋看清眼前只是個少年後,緊張的情緒這才消了大半。

趙屋看著石墩子上的一大一小兩人笑了笑說道:“這小孩兒的表情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這裡的老大?”

薛瑤側過身子走到趙屋的身前,她的視線在那個睡著不醒的男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對著少年問道:“他是誰?”

少年沒有回答薛瑤的問題,反而目不轉睛的開始盯著趙屋看,那神情格外認真,視線彷彿要把趙屋穿透一樣鏗鏘有力。

“你是那個趙屋,對吧?”

趙屋猶疑著看了看薛瑤和方玥沒有答話。

“我說錯什麼了嗎?”少年忙道。

“你見過我?”趙屋指著自已的鼻子問道。

“第一次見。”少年透過昏暗的光線仔細地端詳著趙屋的臉,“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哪兒不一樣?”趙屋饒有興致地問道。

“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容貌醜陋的猥瑣大叔,現在看來你更像一層那些吵吵鬧鬧的傢伙。”

趙屋可沒工夫聽別人評價他的長相:“這孩子不會就是你給我推薦的人吧??”

薛瑤撓了撓腦袋,尷尬地笑了笑,躲到了方玥的身後。

“你這個小傢伙是怎麼猜到他就是趙屋的?”方玥綻開一個笑容,帶著一絲寵溺越過趙屋和薛瑤上前摸了摸少年溼漉漉的頭髮。

“你倆都多久沒有同時來過我這裡了?我再猜不到他的身份那可就太笨了。”少年咧開嘴用腦袋使勁蹭了蹭方玥的手,轉頭看向薛瑤,“其實主要還是薛瑤姐姐,從剛才開始她一句話都沒說過,這太反常了。”說著他快速把綁在方玥手上的繩索解開,嘟囔著繼續說道:“這裡又沒人,還戴這玩意幹嗎?你看你的手腕都磨破了。”

趙屋聽著二人的對話想起了曾經薛瑤在信件中提起的一個人名,“他就是秦觀?”

“對。”方玥揉著手腕點了點頭。

“你和我想象中的也不太一樣。”趙屋上下打量著秦觀說道。

秦觀撇了撇嘴,表情複雜地看著趙屋。

“去把你哥哥找來,我們有事情要做。”薛瑤上前兩步粗魯地將秦觀從石墩子上拽了下來,“這個傢伙是誰?”她又指了指那個石墩子上依然睡得香甜的男人問道。

秦觀張口準備解釋時,那個男人卻突然間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淺灰色瞳仁的眼眸,眼白渾濁連帶著大片血絲,彷彿兩顆死魚眼一樣黯淡無光。

薛瑤生平第一次見這到種顏色的眼仁,她害怕地往後退了數步,直到撞在趙屋的身上才停了下來。

隨著眼睛的張開,那個男人緩緩從石墩子上坐了起來,他的頭髮是和秦觀一般無二的黑色,穿著一件像是睡衣一樣的寬鬆長袍,健碩的身材在衣服的遮掩下若隱若現,一道暗紅色的傷口橫亙在胸口正當中,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暗紅色細蛇,隨時準備擇人而噬!

趙屋雙眉深鎖,臉色轉陰,整個人的身體都因為對方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而變得緊繃。

以他行走大陸的經驗來看,擁有如此體態和氣場的人大多都是各大庇護所中充當精銳打手的危險角色,他們並不用為了生存奔波,為此省下來的時間絕大多數都被用來磨鍊殺人技,是這個世界上最具危險的一類人。

男人呆坐在石墩上面無表情地瞟了三人幾眼,隨後雙手揣在衣服裡打著哈欠起身下臺,緩步離開,直到此時趙屋這才漸漸回過神兒來:“這是嫌我們打攪他休息了?”

薛瑤面帶慍色地問道:“這人怎麼回事兒?!”她鬆開趙屋的胳膊,露出一排鮮明的深紅指印。

“從初蕈城來的,一會兒讓我哥給你們解釋吧,我也說不好他是什麼人,但總歸是信得過的人就對了。”

“初蕈城?!”他們相互看了看,發現對方的眼神都是如此相似,三人的心思透過眼神的交流直接抵達了對方的內心。但很快,可能只有幾秒,那種心領神會就消失了,三人的表情再次恢復成了冷漠。“你先去把你哥找來再說吧。”

秦觀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但也沒有多問,轉身便踏著沒過腳腕的水往黑暗的深處走去。

薛瑤在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間中來回踱著步,方玥的視線也隨著她的動作而漂移,雖然此時她的心中有許多疑問,但她知道此刻不該由她出口,她轉身將一盞油燈從牆壁上拿了下來,舉在在身前朝趙屋晃了晃,但那油燈的亮度太低,她沒能看清趙屋的表情。“現在怎麼辦?”

“那個秦觀,不會還沒超過十歲吧?”趙屋喃喃說道,他扭身爬上眼前的石墩,伸手摸了摸那個男人剛才躺過的地方,那裡此時冰涼一片。

薛瑤和方玥都沒有答話,他們默默等待著趙屋,當他終於抬起因為思考而低著的頭時,他的聲音卻變得異常乾澀與疲憊。“聽聽再做決定吧。”

“這人我倆從來沒見過,”方玥說道,“也從沒聽秦觀說起過。”

“這個秦觀,到底信不信得過?”趙屋說道。

“他倒是信得過,但這不代表他信得過的人,我們也信得過。”方玥像是說繞口令似地說道。

趙屋撓了撓鼻子,不無擔憂地看著秦觀離開的方向,“還是老法子,先保一個。”

薛瑤聞言心裡一顫,“不要!”她突然變得害怕了起來,但卻並不是害怕死亡或者受傷的那種害怕。

每當三人遇到危險時,趙屋和方玥總是讓她先行離開,雖然她明白這是為了保護自已,但心底裡卻非常牴觸這種事,明明是三個人的團體,為什麼總是兩個人去面對?難道就因為他們兩人比她多了一層戀人的關係,就必須要把她這個外人排除在外?

想到這裡,薛瑤再看向方玥和趙屋時,眼神開始變得幽怨了起來。

方玥走到薛瑤身旁抱著她的臂膀輕柔地說道:“別鬧,聽話。”

薛瑤甩開方玥的胳膊,視線在兩人的身上快速移動,“每次都這樣!只有我是多餘的!”話說完薛瑤便生氣地朝出口走去。

方玥輕輕拍了拍趙屋的肩膀。“沒事,不用擔心,過一陣她就好了。”

趙屋面色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看著一臉擔憂的方玥,“你還記得阿蘭達蒂嗎?她要回來了。”

一聽到這個名字,方玥立刻變得全身僵硬,趙屋沒有察覺到她的變化,臉上綻出了一副難得的笑意。

方玥和薛瑤自文明崩塌前便已熟識,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的摯友,也因此在文明崩塌後一路結伴不離不棄,而阿蘭達蒂這個名字是她們在遍地惡意的大陸上看到的第一株友誼的花朵,也正是因為有了阿蘭達蒂的存在,在後續二人遇難之時,她們才敢握住趙屋伸出的援手。

但之後的時間裡,這朵友誼的花兒卻並有朝著正確的方向發展,即便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見過阿蘭達蒂,但她每次想起薛瑤和阿蘭達蒂之間發生的事情,她都難以接受。

她想了足足一個多月,終於鼓起勇氣準備和兩人談談此事,但薛瑤非但不肯談論這件事,甚至開始發瘋了似地胡言亂語,連那時遠在天邊的趙屋都無端被罵了個狗血臨頭。最終這件事情變得不了了之,方玥和薛瑤也因為這次的爭吵而變得疏遠了幾分。

隨著阿蘭達蒂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清晨悄然離開,關於這件事的任何細枝末節,都變成了方玥和薛瑤之間的禁忌,十年來,這是方玥第一次聽到阿蘭達蒂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