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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書痴

第一大城。

漢陽城中居民九萬八千六百戶,隔江相望分為南北兩半,自古是南富北貧,東工西商。

此時正值南元朝仁宗十三年夏天,漢陽歸慶州管轄,離慶廣、慶開、慶商三鎮合一的東京安陽三百餘里。

自南元太宗起兵建國起,這裡就是全國木材的集散之地,慶元江上游的圓木順流而下,靠著太宗年間所挖的運河,自漢陽城分撥北上或南下,這木材生意一直火爆至今。

趙掌櫃經營此道多年,地頭熟、面子足,加上一貫誠信為本、為人又極是低調,這些年兩代專營倒是頗攢下一筆家資。

最近新開了家二層酒樓就在江邊,這還是他活了四十多歲乾的最高調的事兒。

這不、從家出來、四里相鄰均一路招呼,趙掌櫃略顯發福的身體也是情不自禁、一步三搖。

“呦———趙掌櫃,紅光滿面的,這是又來了一船元寶還是咋地?”

,街坊老劉頭打趣道。

“呦劉老,謝您老吉言,沒得事、櫃上走走.”

“趙家大哥,等閒了到家來吃杯茶吧.”

“馬嬸兒,您了別客氣,趕明個就叫你家小三子來櫃上,我與王伯說過了先作半年學徒.”

“哎,那感情好!真得好好謝謝趙大哥了,讓您掛記著.”

“那裡話來,鄉里鄉親的,哪那麼多客套,走了.”

瞧這架勢,小街上多是上代的鄉親,年頭久了各家掌櫃的家眷已經極為熟絡。

一路從弄堂裡出來就到了自家店頭,水岸一溜的木材行,趙掌櫃是把頭第一家。

巨大的場院裡,圓木堆得一座座小山相仿,小碼頭上放排的,收原木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好一派興旺。

吃罷午飯,趙掌櫃信步往酒樓來,其實兩處買賣只一街之隔,酒樓名曰:“雙合盛”與自家木材行“雙盛合”一正一反。

倒不是趙掌櫃讀書少,而是街坊中深知其發家底細的黃秀才,酒後點的譜。

那日黃秀才過壽,眾街坊到場祝賀,飲宴至午後,眾皆熏熏然之際,說起即將開業的酒樓尚未取名,黃秀才自詡鄉里功名無出其右者,不禁大包大攬提筆而就“雙合盛”三個大字。

眾街坊雖見了無新意,卻又不敢拂了老壽星面子,皆大聲道“好!”

黃秀才卻正色道:“趙掌櫃,同街為鄰數十載,貴祖上發跡之初創雙盛合招牌之時,你我皆不及弱冠。

此三字暗合家和萬事興、家和生意自然昌盛之意。

老朽今借貴祖之意望賢弟大富貴勿忘妻兒小家,正逢如今太平盛世,更盼府上和和美美,也算應了現如今你趙家興旺之像。

一眾鄉鄰隨聲附和道:“今後你趙家的木材行、大酒樓都掛這兩塊招牌,大江南北所到之處,天下人凡見此“合盛”之名,就都曉得是你趙家的買賣了.”

想到此處,趙掌櫃嘴角輕起不禁露出幾分笑容,哪裡知道這早年間的連鎖店會開到爪哇國去了…..。

少卿,趙掌櫃挑門簾進了酒樓大堂,自家婆姨正自忙活。

看見官家來了,自賬房處探出臉來道:“官人可曾用飯,炤上留了燉肉,妾身這就取來.”

“不必了,已與夥計吃過.”

話畢趙掌櫃徑自向裡屋去了。

趙秦氏看夫君顏色似是有話要說,忙跟進來,泡了茶直送到夫君手中。

“娘子……這幾日我那呆兒可曾用功讀書、哦、我是說正經書.”

“哎—————”秦氏聽罷卻輕嘆一聲。

趙掌櫃也晴轉多雲跟著皺了皺眉頭。

想他趙家哪都好,生意興隆、夫妻和順。

就是這一子是個例外。

古語云: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早年間夫妻二人育有二女,盼兒不得,自趙掌櫃三十歲頭上方得此子。

那年月兒立得子,自是喜出望外。

趙掌櫃與髮妻年輕時感情深駐,從未動過納妾之心,但那個時代無後為大,街坊四鄰也曾盡力攛掇他納妾,趙掌櫃只是一笑置之。

儘管生意場上風花雪月的應酬,但趙掌櫃只使銀子、逢場作戲罷了。

自從得子,就更是店家一條道,基本絕了交際。

兒子六歲之前聰明伶俐、身子壯實、更聽話孝順,無一處不招人疼愛。

兩口子外帶老媽子們都視若美玉,極盡迴護。

哪知兒子六歲進了學堂的年紀,卻突然愚鈍起來。

常常一個人發呆,到了飯點不知道餓,睡了不知道醒,問三句不知答應一句,整天價渾渾噩噩,你說傻了吧,偶爾開口卻讓人大吃一驚。

話說一日,東家劉嫂子見他可憐,拉住他噓寒問暖了老半天,嘆息以往多乖的孩子如今成了這般模樣,他卻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人家不發一言,話也說盡劉嫂正欲轉身離去,卻見他指著劉嫂大聲道:“菜葉”,劉嫂驚問:“啥?”

,“你牙上有個大菜葉.”

說完這位爺徑自顛了。

只留下一眾賓主好不尷尬。

又一日西家王嬸串門來,正與秦氏話家常,看見這位爺進來,不忍間愛心氾濫,囉囉嗦嗦問長問短。

見兒子不答,只怕又在犯呆,秦氏忙接過話茬道:“私塾也念了半載,三字經剛剛學起還未背熟,百家姓倒是已經通順了”。

夏靜天,婦人話長,於是天南海北不知所云起來,都忘了這位爺。

本以為這位爺自會玩去了。

時辰不早王嬸正欲還家,卻見此子端著厚厚一摞紙而來,一把抓住王嬸衣袖,嫩嫩道:“誰說我三字經未背熟,你看”。

秦氏搶過一看,不禁大驚,卻原來是倒背而寫的三字經,也不待看完,慌忙將其抱起尋夫君去了。

這事驚動了東街的黃秀才,連呼不可思議,並慎而又慎的交代趙掌櫃夫婦:“小心此子、將來必成大器。

用不了三年,同生會考必定獨佔鰲頭,假以時日全國會考一鳴驚人也是指日可待呀.”

“到時候入朝為官,光耀你趙家門楣,揚我漢陽才子威名、何其快哉!…..哈哈”。

說罷,大笑兩聲半,激動之餘大聲咳嗽,一口茶水也噴了。

趙掌櫃自是滿懷期待,只道此子心眼長在骨頭裡。

誰知好景不長,這一日晌午,街坊乳孃宋氏正自院中閒坐,懷中抱著二個月大的少爺輕聲逗弄,秦氏帶著這位爺進門問候,二女各話家常一同納涼消暑。

正自語歡處,小兒卻哭鬧起來,想來是餓了。

宋氏見秦氏和阿呆均不是外人,就側身解衣喂起奶來。

一邊餵奶口中猶自不閒,依舊張家長李家短的不著邊際。

這宋氏很能生養,家中待哺之子不算已育有兩男一女,本人仍舊奶水充沛,左乳含在少爺口中,右乳竟流淌開來,不覺滴落衣衫。

這位爺一見大驚,轉身就走,秦氏心中一喜,心想兒子到底是讀過書的,開始懂得男女有別了。

少卿、門外撞進一人,手中風風火火地遞過只瓷碗,口中上氣不接下氣道:“別、別浪費”。

定睛看時,可不是這位讀書人麼。

秦氏頓時耳稍也紅了,慌忙揪住兒子手腕,場面話撂下半句,飛也似的回家去了。

凡此種種荒唐之事,十天半月就來上幾回,兩口子即驚又怕。

全家上下當著兩口子面,直說少爺性子憨直可愛,背地裡都覺這位爺少根筋。

好在私塾裡的先生連同東街的一眾讀書人卻如獲至寶,每回見到趙掌櫃直誇:“趙老爺勿掛念有他,小少爺天縱奇才、讀書過目不忘、只是不善言辭、唐突了些。

我們這幫酸儒枉自讀了一輩子書還從未見過,厚厚一本書不到三日就倒背如流的。

只要不出意外、呸呸!定無意外。

他日狀元及第、登朝拜相,那也是遲早的事”云云。

這種話聽得多了,就連趙掌櫃也認定兒子只是個書呆子心性,又不出去惹事,雖內心揣揣,倒也罷了”。

熟料呆兒子到了九歲,字也學全了、正經書卻是死活不讀了。

整天一頭扎進荒誕不經的神仙雜記裡不能自拔,你想趙掌櫃一個生意人家裡能有幾本書,家裡的看完了,街上書店看去。

天剛亮也不用人招呼就一溜煙不見了人影,到了飯口不用問,準是巷口書店裡埋頭苦讀去了。

書店老闆也勸了幾回,逼得緊了,這位爺咣噹一聲扔出塊元寶,也不招呼見了可心的書拿起就走,這書一入了他手,不看完就不吃不睡,走到哪就看到哪,就連解手也不例外。

古語所說的手不釋卷、看看這位爺你就知道了。

街里街坊的哪能真要了銀子,也就是說說罷了。

每回家人叫這位爺回去吃飯,他都是戀戀不捨三步一回頭,虧著書店老闆也是老街坊,不就是看書嗎,又不是燒書,人拉不回來就教家人將飯菜裝了食盒送去。

到後來書店老闆和趙掌櫃兩兒老頭瘋了,一個忙著還書一個忙著還錢,這位爺只管看。

可街口書店的書也有讀完的時候,有幾回這位爺居然偷偷去了江北邊的鎮上,氣的趙掌櫃斷了他的月錢,可是這位爺也是倔的可以,有錢的時候扔了錢拿書就跑、沒錢的時候拿了書直接跑。

很有幾次,大半夜的趙掌櫃才把這位爺贖回來。

折騰了一陣,結果出來了:老頭把自己的賬房騰出來,四面牆都打上書架子,四九城的搜書。

全漢陽的書店都接到了定錢,只要是有新出的,甭管是生旦淨末丑、神仙老虎狗,只要是世人所說的閒書都先給他雙合盛送一本。

慢慢地,趙掌櫃和這位爺在小圈圈裡也有了些名氣,生意上的夥伴連同來酒樓的客人,也經常以此向趙掌櫃打趣。

這位爺走在街上,也多了世人看怪物般的目光。

儘管經過父親雷霆萬鈞的手段,加上其母秦氏聲淚俱下的規勸後,這位爺頗是安穩了一段日子。

可惜人不折騰枉少年,那個年月書籍都是雕版的,紙張發明也沒多久,製作起來非常的麻煩,雖然沒有審批部門,當然也沒有發行方,此類文人自發的書籍一年也出不了幾本,加上當時的文法言簡意賅,就算是驚天血案也不過寥寥十行。

由於是茶餘飯後略作談資的奇聞怪談,因此多不被世人所重視,也就是這位爺信以為真。

終於、有一天出書的趕不上這位讀書的爺了,他自己也知道就算是到了京城也未必有得看,自此終日兩眼發直,走路直挺挺的也不看人,不打招呼就往外走,嚇人啊。

不讓出門吧,怕憋出腦殘、派人老遠跟著吧,這日子長了終究不是辦法。

眼看兒子十四了,卻像大人沉迷賭博一般神神叨叨不能自拔,將近立戶之年卻對仕途經濟、錦繡文章棄之如敝屣,這可如何是好。

今日,趙掌櫃看著生意紅火的酒樓,心中卻突然沒了那份興致。

叫了妻子進來,心中思量,是到了為兒子尋個出路的時候了。

或者先張羅門親事,讓這小子定定心性……也不一定。

秦氏看著夫君眉頭緊鎖,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正沒奈何間,卻聽聞堂屋裡一聲呼喚:“娘!我來了.”

秦氏忙應道:“我兒、快進來吧,你爹也在哪”。

說著起身往堂屋裡去。

不一會兒、門簾一挑走進一位少年,看相貌道很清秀,一身的書生打扮,只是眼神迷惘,細看有些直勾勾地。

見到父親也不答話,徑自走到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趙掌櫃驚詫兒子舉動,趕緊開口問道:“呆兒,你這又是哪出,是睡傻了還是怎地?”

那少年低頭答道:“爹、兒子已經多日無書可讀,學堂裡的那些禮記、春秋、中庸大學之類又氣悶的緊,這幾日兒子思量著,想出去走走.”

趙掌櫃難得與兒子談心,雖然有話被兒子堵在心裡,卻未發火。

只盼這呆兒多說幾句,也好讓兩口子多從這悶葫蘆裡套出些真性情來。

逐問道:“呆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再過一年也是成家立業之身。

不喜這份產業倒也罷了,仕途經濟總是正道吧。

來年鄉試無論如何考個功名來,他日謀個官職也好讓我趙家的生意有所庇佑。

好好地瞎走些個什麼?”

說道此趙掌櫃抿了口茶,見兒子又沒了動靜,看來老病又要發作。

不禁心中一軟:“要說嘛,出去遊歷遊歷倒是不妨,不過遊玩之前,先要將心收了,用心讀些正經文章.”

見呆兒不答,復有道:“你老師那裡已與為父說過,以你如今所學,抵得上人家十年寒窗,可正經文章卻始終不見長進。

我趙家始終是個沒根基的,這樣下去遲早你會後悔,哎!遊手好閒豈不是白白辱沒聖賢?”

阿呆跪地不言,臉上卻青筋凸顯,似是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終究忍了回去。

“自古好男兒終歸要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你倒是說說看,今後有何打算?”

見兒子一副神遊天外之萌態,趙掌櫃不禁溫怒:“罷、罷、罷!今日定要你道出個真章,否則!過了今日,可就由不得你!”

不料這一次阿呆回答得倒是痛快,想來是謀劃許久。

“爹,孩兒早聽說離此不遠的奔雷山中有座紫霞宮,各位仙長神通非凡。

兒子想上山求道,學習仙術.”

“笑話!!”

趙掌櫃打斷道:“人人都說你呆,我看是傻!是痴!云云眾生,有幾人得道飛昇,又有誰真正見過仙人了?荒唐!”

見父親有些惱了,阿呆卻忍不住小聲嘀咕道:“兒就見過,書裡也有寫”。

“不準!”

老頭子火氣上湧正想來幾句狠的。

秦氏卻挑簾進來介面道:“阿呆呀,出去遊山玩水散散心也好,整日價讀那些個閒書,我看你都讀道瓜地裡去了。

都怪你爺爺,起個小名叫啥不好,偏叫個什麼’阿呆’,我看……...”

“我說你還有完沒完,我一跟兒子說正緊事,你就進來胡攪。

還不出去.”

秦氏見丈夫發狠倒是也想隱忍,但終究忍不住小聲嘟囔道:“本來就是嘛,要不是你家老爺子當年起名不走心,哪有今天的事.”

“你現在倒好意思說這些,兒子剛滿月時,還不是妳,整天價阿呆長、阿呆短叫得那個順口?”

眼見父母又為此事拌嘴,阿呆出言打斷道:“爹、娘、兒子這次真的下了決心,還望二老成全。

兒子要不親身經歷,終是不會甘心的.”

趙掌櫃聽得此言,將茶杯重重一蹲,本欲站起復又坐下。

沉吟半晌,長嘆一聲溫言說道:“呆兒起來吧”。

眼角一挑秦氏使了個顏色,那眼神是說:我自有計較。

復又對阿呆道:“紫霞觀之事倒也並非不可,擇日為父就帶你上山。

不過,————————如果到時候你不是那塊料,往後可要聽為父安排.”

阿呆一聽猛然起身,眸子裡閃過一陣狂喜,秦氏不禁心中一動,呆兒何時眼神如此靈動過,一絲不好的預感襲來。

此時阿呆一頭撞進趙掌櫃懷裡,大叫道:“真的嗎,爹、您可不許騙我.”

“當然、到了地頭要聽人家的,學藝不成可莫忘了為父今日所言.”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嗨!你算哪門子君子、呆子還差不多.”

阿呆可不管父親後面的話,歡蹦亂跳的出門去了。

“老頭子,你瘋了?孩兒尚幼,上山學藝已經離譜,更何況這求仙之說荒誕不經,他傻你也傻?要是讓呆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這邊秦氏大急,直逼趙掌櫃高低得給個說法,“娘子莫急!待我兒走遠,我自與你道理.”

說罷,趙掌櫃神色自若,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