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在空山迴盪的箜篌聲中落入尾聲,但三人似乎都有意猶未盡的意思,慕君霽將杯碟中最後一顆葡萄拋入口中,臉面上染著一抹紅暈,帶著幾分醉意的眼神來回在慕雲初與慕君珩身上看了一週,忽而提議道:“既然出來了,有無人約束何不多留幾時呢?再說這遠山美景無限,近在眼前不去反倒有了幾分遺憾,若能盡興而歸那就再好不過了!”
立在水岸前觀賞著紅魚空遊如畫的慕君珩忙擺了擺手,“你在說什麼胡話,你我公務繁多,再者過幾日北漠可汗烏多就要到都中,到那時更忙不甚忙。像今日的悠閒本就奢侈,再多留下去,你讓父皇怎麼說?”
“皇兄你自己也說了,等那烏多一來更是騰不出空暇,倒不如乘此機會好好遊覽一番,給自己放個休沐。”慕君霽翻了個白眼,為自己歪歪斜斜地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不耐煩地繼續說道:“出來的時候就不是和你說過這次就是純粹帶著小初出來放鬆的,明明已經和你約法三章不提朝堂之事,也不提那老古板,你倒好現下全說了個盡,真掃興……”
慕君珩尷尬地笑了笑,只將手中的一壺酒仰面喝了個盡興,懶洋洋地倚靠在紅楓上,算是自罰亦是聊以慰藉。身下的楓樹隨著他的動作又將幾片紅楓飄飄搖搖地送下,恰巧落入了慕雲初的手掌心。
慕雲初把玩著手中的紅楓,又望著欲垂的夕陽,她固然有了三分醉意可念及身上有傷也未敢貪杯,況且慕君珩早命人將她的酒撤下換了香茶。聽著兩位皇兄的醉話,她只是靜靜地坐在一側,並不願意去打斷。她心下明白留給他們這樣友好相處的時日似乎並不多了。
“這樣吧,既然皇兄你不願意留下,而我要留下,你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你,何不讓小初來做決定呢?”隨著紅楓那樣耀眼的存在,慕君霽便跟隨著視線把主意打到了慕雲初的身上。
“好呀。雖然你做東,但小初才是這宴會的主人,那就讓她來做決定吧。”慕君珩也看向了那個手中持葉的女子。
見兩道視線均落在了自己身上,慕雲初頓感一陣不適,但還是接過了話茬,“既然皇兄說了公務繁忙,小初自然也沒有逗留之意……”就在慕君霽準備哀嘆之時,卻聽她話鋒一轉“但山水美好,何況秋景不過數月,時不待人也,不如就讓我手中這片楓葉替我們做主罷,若落入水中是正面則留下,若是反面那就各自打道回府,如何?”
“妙哉!”“如此也罷。”慕君霽與慕君珩先後開口,三人一齊來到岸邊臨水自照等待著結果的來臨,隨著慕雲初的玉手在空中揚起,楓葉也隨風而飛揚起來,正當葉背向上朝湖中滑落時,須臾間一股清風吹來將葉面翻了一翻,濺起層層漣漪驚跑了不少游魚。
“好耶!”見自己賭贏那刻慕君霽便像個孩子般喊了起來,慕君珩笑著看向他無奈地笑了笑。“既是如此便讓人進宮裡報給皇祖母一聲才是,免得她老人家擔心。我順便過去讓他們安排一下今日的住處。”他對慕雲初低語道,隨後便離開小島往水榭走去。
現下只留有慕君霽和她並肩站在岸邊,兩人之間的氛圍似乎也隨著長兄的離去而變得尷尬起來。正當慕雲初想要找藉口離去之時,慕君霽忙拉住了她的衣袖,之後又如觸電般放下。
“皇兄是不是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慕君霽輕輕點了點頭轉而面向湖面,低聲說道:“小初,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你開口,你那日說的話我何嘗不明白,只是我沒法壓抑或者是遏制住心底的那絲妄念。從小到大,無論我做什麼,做的結果怎麼樣,從來都未曾得到過他和她的認可,只有你站在我身邊鼓勵我肯定我。我真的好想好想一直有你在身邊。”他說著轉向慕雲初,那眼中的渴求如烈火般在灼燒,可當他快要觸及她的雙手之時卻又壓抑了回去。
“小初,對不起……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他搖著頭目光依舊緊鎖在慕雲初的臉上,似乎要從她的眼睛中讀到什麼。
“皇兄,你永遠會是我的皇兄,而我將以皇妹的身份依舊站在你和大皇兄的身側。”慕雲初輕輕地說道,“湖上風大,皇兄又喝了那麼多,回去歇下吧,著了涼今日那風爭取來的遊玩機會就要溜走了。”
“真的只能是兄妹嗎,我就不能再渴望得多一點?”慕君霽並沒有打算結束,難得這樣的機會,他總得得到一個答案才行,可是答案已然明瞭,放不下的不過是多年來的執念罷了。
“皇兄!”面對幾近失控的慕君霽慕雲初忙喚道,試圖讓他清醒一些,“難道皇兄忘了貴妃?”
哪知“貴妃”二字如同砸在慕君霽心坎上的磐石,將他多年來的積怨頃刻點燃,“你不要和我提她,也不要拿她來壓我!”他雙手緊緊鉗住了慕雲初的兩肩,讓她掙脫不得,濃重酒氣噴薄在慕雲初的臉上。慕雲初自知是他醉了,也只好先柔聲安撫起來,又好在慕君珩及時趕來才將慕君霽扶回了房間才替她解了圍。
慕雲初揉著被捏疼的肩膀對著浮上星空的月談了一口氣,看來還是得讓他接受一段時間才是,現下發洩出了心緒應該會好一點,要是一直積壓在心底總有一天會被憋壞的,看來自己這個紅娘還是做得不夠格。她輕輕搖了搖頭往水榭外走去。
等在水榭外的常青本聽了方才的騷動可又忌憚於那人的身份便也不好出手,心中焦慮不已忙讓飛鸞去喚了慕君珩前來,現在聽了慕雲初的腳步聲忙迎上前去問道:“姐姐沒事吧?今日還要留在這裡嗎?”
“姐姐沒事,晉王只是喝醉了說了胡話,若是再發生一次你也要有今日的機警才是。”慕雲初笑著颳了刮他戴著鬼面的鼻尖,聽得了誇獎少年心中充滿了雀躍,“對了,恐怕還有幾日才能回宮中,你和飛鸞也可以偷著清閒清閒。”
深夜的明秋莊上幾隻燕雀隨著黑影撲下而驚飛開來。
“你來了?”紗帳中的慕雲初本就淺眠聽得響聲便就披衣坐起。“連日來那女子尋得如何了?”
帳外上鳶恭敬的立在一側回道:“屬下確有搜尋到不少女子,但……能脫穎而出的沒有幾個……”
“無礙,這本來就是強求不得之事,現下就將芳滿庭重新張羅一番準備開門營業吧。”慕雲初看著那一幅幅女子的畫像,或清麗或素淨,輕嘆了一口氣,若非世事無常,她們又怎會委身於人,將青春浪費在青樓之中呢?“對了,芳滿庭不能與他處一樣,賣不賣身讓她們自己來定奪,不可強求。還有每個姑娘都要平等對待。”
“這……”上鳶詫異地看了慕雲初一眼,但隨即在她那問詢的目光中乾脆地說了一個“是”字。隨後他便向補充說明般提到,“屬下來的路上並未見任何御騎,想是皇帝並未派人跟隨,公主自可玩得盡興才是,屬下也在周邊佈置了人手,公主放心即可。”
“這並不奇怪,皇叔自知我中了毒便會寬鬆些,畢竟他要辦的事還多著呢。”慕雲初笑著回答道,前世種種讓她對皇叔的反應並不為奇怪。“如果沒有其他的事,你也可以退下了。”
話音未落帳前的人影便在頃刻間消失無蹤。
次日的清晨,慕雲初方用完早膳,慕君珩就派人來請,說是今日要去登山。
飛鸞又忙替她換了一套輕便的裝束,一炷香的時間後,一行人提著食盒酒水便划著小舟往對岸的山上行去,湖面上的風颳來直讓飛鸞慶幸好在替公主備了大氅,絲毫沒有注意到晉王望向慕雲初時那一臉的愧疚。
霧氣瀰漫在湖面之上,眾人踏水行舟中如誤入仙境的凡俗夫子。
舟停靠在甲板旁,隨著湖浪時起時浮,眾人踏著枯葉緩行在山間,一路上吟詩作樂好不快活,直到慕君珩無意間提起“大魏第一才女”裴妍來,心中知其底細的慕雲初不經啞然失笑,引得兩位皇兄那好奇的目光,“你在笑什麼?”慕君珩不解地問道。
“我在笑,我在笑皇兄愚鈍,連其中的緣由都看不出來。”慕雲初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何種緣由,莫非其中有不可告人之事?”
“許我說,可不許你告訴別人,”慕雲初忙憋著笑意踮起腳尖在慕君珩的耳邊耳語起來,引得慕君霽好生羨慕可也不敢湊上前來。
慕君珩聽得愣在了原地,“原來如此,難怪她身邊總是跟著那個戴面巾的女子,聽說那女子就是救了你的其中一人。”
“是呀,若非是她和藍玉將軍,我如今都不知身在何處呢。”
“你們方才說了什麼?”終於慕君霽難掩心中的好奇湊到了長兄身側問道,慕君珩又悄聲說與了他幾句。“當真如此?看來裴家小姐只不過是浪得虛名之徒。”慕君霽不覺中脫口而出,引來了慕雲初不滿的眼光,他忙掩了嘴收了聲。
逢至半山腰時,眾人已然有了倦意卻恰巧看到幾棵枯木歪倒在路邊,周圍地勢平坦正是一個休憩的好地方,便以枯木為座,落葉為席,圍坐其中。小童佈置杯碟瓜果,侍婢在側斟酒,更有舞姬歌女借林濤“嘩嘩”聲為伴起舞而歌。
不一會兒,在推杯換盞中酒飽飯足後不少人睏意席捲而來,便草草枕著樹樁睡去。一時間林中寂靜無聲,唯餘鳥鳴林聲。正當慕雲初的雙目快合在一塊之時,一聲若有若無的女子抽泣聲傳來,將她的瞌睡蟲趕到了九霄雲外。
她躡手躡腳地起身,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摸索而去,樹叢上方也有人跟隨著她的動作在上方移動著,但並未引起她的注意。
穿過層層灌木之後,一片更為之寬闊的山地出現在慕雲初的眼前,但那裡的景象將她驚在了原地。一個將要傾倒的木屋下,一張殘破的草蓆上躺著一個早就離去多時但殘肢不全的人,一邊跪著個衣著殘舊的妙齡女子在一旁哭泣著。當那女子彷彿覺察到了身後有人接近,順手抄起了身側的木棍,一臉戒備地轉過身來面向了慕雲初,當她看清來的是人之後眼中的驚恐才消失了不少。
而慕雲初也被她那驚為天人的容貌吸引呆愣在了原地,她的美或許將這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彙彙集在一起也形容不過來。良久,那女子見來人並無惡意才怯生生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何來此?”
“我只是路過此地的一個旅者,聽得你的哭聲故而過來看看……可以說說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慕雲初眼中充滿了疼惜。
“我和阿爹阿孃為了逃避賦稅和那仗勢欺人的狗官才不得已躲到這深山之中的,誰曾想這山中有虎,前年阿孃才去了,如今阿爹也入了虎口,唯獨留下我一人,這可叫我怎麼活呀……”隨著女子的訴說,慕雲初的內心也不忍揪著痛。
“憑姑娘的美貌想必……”
“不,你不明白!美貌並不能給予我什麼,就是這張臉還得我家破人亡的!如果不是這張臉我家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那狗官吳敬之為了得到我,對阿爹阿孃威逼利誘,見我還是不從又各種汙衊我家偷稅漏稅……”
“吳敬之?看來我還是便宜他了……”慕雲初聞言低語道,她看向了那張充滿憤恨的臉輕聲問道:“如若我能給你一個復仇的機會呢?”
“你?”那女子抬眼打量著眼前衣著不凡的人,眼眸中的疑惑依舊。
“你不相信我,又或者說你不敢?”慕雲初有意引導著她的心緒。
那女子凝望著躺在草蓆上那具冰涼的屍體,沉默片刻後站起身來道:“我願意,但我有一個要求,只要能讓阿爹入土為安……”
“好,很好,這個你放心。但我的條件是要將你培養成名動都城的名妓,不知這個你是否能夠接受,當然這也是你能夠接觸京兆尹吳敬之一條最為快捷的路徑。”
“好。”
似是望見她眼中的遲疑,慕雲初輕聲說道:“我的樓裡只有賣藝的,至於賣身?那要看你自己的想法來辦。”
隨著一聲玉哨響起,幾個尾隨而來的黑衣赤紋人落入地面,“見過主子。”
“將她待回去好生培養。”慕雲初說道,“還有把她的父親安葬好。”
“是。”隨著乾脆利落的回答,赤鳶已然開始了有條不紊地行動。
慕雲初給了上鳶一個眼神,上鳶也消失在空中去前仔細調查那女子的底細。
待她一個人走回營地時,那一眾人像是中了法術般方才醒來。登頂的慾望推動著他們向山頂上攀登而去,至於其中之事再無人知,唯有留在宮中的貓兒對著蓮缸中幻境退去的池水緩緩伸了個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