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源寺雖然僧眾有數十人,可是沐講禪師的弟子只有三人,就是靜慈、靜遠、靜一。這三人的年紀都相差甚遠,尤其是大弟子靜慈與二弟子靜遠,兩人足足差了四十餘歲。
沒有人知道沐講禪師收徒弟的標準,可能正應了佛家那句話,一切隨緣。寺裡只知道靜遠和靜一都是孤兒,很小的時候都被收留進寺,沒有入寺多久就被沐講禪師收為親傳弟子,也就成了寺裡大多數僧人的師叔。因為寺裡大部分僧人都是沐講禪師首徒,靜慈大師的弟子。
起初收靜遠讓那些年近半百、靜慈的弟子們臉上不好看,可是十幾年過去後,沐講禪師又給他們找了一個娃娃當師叔,這次遭到了眾人的反對。但是沐講禪師力排眾議,強行收了靜一做了第三個徒弟。為了平息怨氣,他也向僧眾承諾,此生只收三徒。
收徒這件事從頭到尾,靜慈沒有說過一句話,其實不止是這件事,只要是沐講禪師做的決定,靜慈都不會說一個不字,他一直對沐講禪師唯命是從。這並不只是徒弟對師傅的恭敬,還有將士對將軍的忠誠---靜慈不但是沐講禪師的徒弟,更是張定邊將軍的舊部。
……
寺廟中本就清閒,如今連日陰雨,寺門大關,能做的也就是打坐唸經。剛用過晚膳,雖然天氣陰沉,可天色卻還是分外明亮。
靜遠不急不緩的劈著今日砍回來的柴,雖然他在寺廟裡算是長輩,可是這並不是他遊手好閒的藉口,就連沐講禪師也會時常打掃院落。二師叔這個稱號對於靜遠來說只是一個虛名,在靈源寺內,沒有輩分的尊卑。
最後一截木頭在柴刀下一分為二,靜遠用袖子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天色已經暗淡了許多,他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這時候靜一從柴堆後面蹦出來,道:“師兄,晚課就要開始了,我們快去摘塵居吧。可別讓師傅久等了。”
靜遠迅速的把柴碼在柴堆上,然後攬著靜一道:“走吧。”
……
摘塵居在靈源寺西北角,兩間很不起眼孤零零的房子,這裡就是沐講禪師講禪授課的地方,也是他生活起居的住所。
天剛黑,寺裡就伸手不見五指,靜遠和靜一不需要點燈,輕車熟路的就到了摘塵居,這時摘塵居內剛好也點起了燈,看著燈火映出的人影,他們知道靜慈師兄已經到了,於是趕緊推開半掩的門,相繼進了屋。
靜慈也是剛到,沐講禪師這才點了燈。見靜遠和靜一也到了,他沒有多說話,像往常一樣坐到榻上的蒲團上準備授課,靜遠和靜一也迅速的坐在沐講禪師對面。
“今日課業講的是自在。”微弱的燈光下,沐講禪師眯著眼,緩緩的道:“世人向佛,渡人渡己。求的就是解脫,世間紛紛擾擾,只有解脫了,才能有大自在。”
“既然要追尋大自在,為何我們還要困守在廟宇之中修行呢?”靜一不解的問。
“不得自在是因無法解脫,不得解脫是因心存執念。只要能放下心中的執念,不管身處何境,都能有大自在。”
“師傅,執念是什麼?”靜遠也問道:“佛門五戒不也是執念嗎?還有我們對佛祖的信仰其實也是一種執念。這些執念助我們修行,可是為了達到修行的大自在,我們又要放棄這些執念。弟子不太明白。”
“你想知道執念是什麼,就要先弄清什麼是自由?什麼是自在?”沐講禪師又解釋道:“佛門五戒以及我們對佛祖的信仰,還有很多助我們修行的束縛,只是在修行的旅途中,為了讓我們得到最大的自由。因為有這種種執念的束縛,我們才能得到恰到好處的自由。但是當你放下了心中那些好的,壞話,或是不好不壞的執念,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在。自由是一種狀態,而自在則是一種境界。”
……
雨下了又停,靈源山的夜靜悄悄的,所以屋簷的滴水聲才聽的格外的清晰,還有時不時颳起的山風,吹得樹葉子歡呼雀躍。
戌時將盡,山林間起了霧。上山的石階上一盞油燈忽明忽暗,像似一片雲霧籠罩的夜空中,孤零零的閃著的一顆星星。
伴著微弱的燈火,還有一個瘋瘋癲癲的聲音:“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很快,那盞燈火爬到了靈源寺的山門前,一個蹌踉的身影,衝出了山間裡瀰漫的濃霧。
待到那人走出濃霧,才看清他是一身道士打扮。黑色襤褸的長衫,滿是泥濘的麻鞋,道髻和長髯也凌亂不堪,唯一比較乾淨整潔的就是他手中的拂塵。
道士的個頭有點矮,身體臃腫不堪,挺著大肚子像是一個懷胎十月的女人,他東倒西歪的摸到了靈源寺的大門,一身衣服早已經淋得溼透,竟然還沒有沖洗掉他身上衝天的酒氣。
他就是一個月前從南洋闖進蜃氣海的那個道士。如今不但安然無恙,還酩酊大醉的上了靈源山。
胖道士將剛好油盡熄滅的挑燈丟到一邊,一手攥著拂塵,一手叩著靈源寺大門上的門環。
寂靜的夜裡,靈源寺的大門被敲的格外響亮。過了許久,一個年輕的僧人才緩緩的把門開了一條縫。還沒等胖道士開口,就道:“這幾日海上吹大風,我們寺院閉門謝客。施主還是請另尋去處吧。”
僧人猝不及防的回拒,弄的本就昏昏沉沉的道士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了。眼見僧人要關門,只能用沉重的身子抵住不放,然後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我是來見沐講禪師的,就是張定邊張將軍。老道是他的舊友,勞煩小師傅通報一聲。”
得知胖道士不是路過借宿的旅人,而是沐講禪師的舊友後,僧人不再將其往外趕,雙手合十施禮後便道:“原來是禪師舊友,還請告知道長的名諱,以方便小僧通報。”
“名諱?這個,說了他也不知道。你就說有故人來拜訪。”
僧人見胖道士不願透露名諱,八成這個舊友是假的,於是趁道士不注意就將其推了出去,迅速的關好了寺門。然後才隔著門道:“道長若是禪師故人還請告知名諱,我自會前去通報。若是道長只是路過想尋一個落腳的去處,還請快快離去。”
胖道士一屁股坐在寺門前,然後故作可憐的道:“雖然佛道不是同門,但我等都是出家人,如今貧道流落至此,只求借宿一晚。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你為何如此的狠心。”
“倘若平日裡,無需通報我便可以收留你一晚,可是如今本寺謝絕訪客。道長還是另尋別處去吧。”
胖道士絲毫沒有聽進僧人的話,開始在門外哭天喊地起來,大倒自己如何的悲慘淒涼,斥責寺廟不近人情。可是任他哭鬧了許久,寺廟的門再也沒有開過,就連門內也沒有再傳來任何回應。
胖道士抹掉假裝留下來的眼淚,順著門縫裡看著門內漆黑一片,估摸著剛才開門的僧人早已經離開了。
胖道士不死心又敲了門,可是再也無人回應。無奈之下就直接坐在了門廊外,靠著大門等待天明。山中的夜晚雖然比外面更涼一些,但是畢竟還是夏日,胖道士並沒有覺得有多冷,倒是蚊蟲圍著他直打轉,讓他這一夜睡的不太踏實。
翌日清晨,一輪紅日升上了湛藍的天空,數日的陰霾終於過去了。懷仁揹著籮筐準備下山採買,一開門一個肉球就滾進了寺裡。
懷仁就是昨夜裡開門的小僧,看見滾進來的胖道士,連忙過去扶他起身,道:“道長還沒有離去。”
胖道士昨夜也是喝多了,很多事情也記的不太清楚,只是隱約覺得眼前的小和尚有些面熟。他也顧不得想這些,連忙道:“這裡是靈源寺吧,我是來找沐講禪師的,還請小師傅通報一聲,說有故人來訪。”
“道長忘了,昨夜裡我已經給你開了門。”懷仁耐心的解釋道:“不過禪師讓我們近日不得接納生人進寺,所以就將道長拒之門外了。事後我又去通報禪師,禪師說並無道長這樣的故友,所以不願相見。之後我便聽門外沒有了動靜,還以為道長已經離去了。”
“昨夜貧道酒後冒犯,還請小師傅多多包涵。”胖道士樂呵呵的先賠了禮,然後又鄭重的道:“請小師傅給貧道帶一句話給沐講禪師。”
“道長請說,我再跑一趟便是。”
“小舟從此逝。”
“只此一句?”
“只此一句。倘若禪師聽了這一句還不打算見我,那我便立刻離去。”
懷仁將胖道士請出門外,並關好了門。然後才放下籮筐,朝摘塵居去了。
……
胖道士坐在門外的石階上,不停的搔著手臂上被蚊蟲叮咬的腫包。不一會,山門開啟了,開門的還是懷仁,胖道士見到懷仁來的這麼快,心裡就更有底氣了,然後就笑呵呵的迎了上去,不過還沒等他開口,懷仁卻先施禮道:“禪師說不知道長所言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