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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仁義論

啟航的鼓點穿雲裂石撫順海途,送別的歌聲迷離惝恍催人淚下。

艙底的牢籠中,陳祖義與董厚德淚如雨下,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七尺男兒,硬是被這鏗鏘的歌聲擊中了要害。這些年海上的奔波勞碌,讓他們忘記了初心,兄弟幾人逍遙四海的夢想,被渤林邦絆住了腳步。

當年五兄弟遠離大明下海為匪,就是為了追尋無拘無束我行我素的自在。陸地上的人太多,規矩自然就多,一條一條的規規矩矩就像似縛人牢籠,每天都在提醒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而海上就沒有什麼規矩可言,海域太大,人很少,所有人都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會因為別人讓自己變得虛偽,只需遵循內心,這才是真正的自由,心中的自由。

最開始下海的那些年非常苦,居無定所隨遇而安,淋過瀑布般的大雨,漂過山一樣高的浪濤,逃過摧枯拉朽的颶風,最讓人痛苦的是連續吃過一個月的魚,大的小的紅的黃的圓的扁的,千奇百怪的魚吃到最後竟然都是一個味道,讓人嘔吐的味道。

但是那段時間卻是五兄弟最美好的回憶,因為他們內心是自在的,所以身體上的苦痛自然無足輕重。

直到大哥的死才給他們當頭一棒,這片廣袤的天地也是一個強者為尊的世界,之前只是他們運氣好,沒有踏足到別人的領地罷了。

被人踩在腳下談何自在,既然強者為尊那便做強者。

一個人一個人的拉攏,一艘船一艘船的掠奪,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今天。當初拼命要成為強者就是為了追求無上的自在,可是在這條追逐的路上,幾人終還是步入歧途,漸行漸遠。時至今日,方才翻然悔悟。

……

鄭和又開始練起了字,練字已經成了他每日的習慣,因為陛下說過很多次,他的字寫得很醜。知恥而後勇,是他的優點。

今日的字寫的非常順暢,對於鄭和來說,只有熟悉的字才能寫的如此順暢,可是看著案上滿篇的“仁義”二字,他感覺自己好像從沒有寫過這兩個字。

王景弘戰戰兢兢的進了船艙,已經平息了在甲板上的衝動。鄭大人召見估計是要責罰自己吧,他暗度揣測著。

恭敬的一禮後,王景弘撲通一聲跪在了地板上,望著奮筆疾書的鄭和道:“屬下知罪,請大人責罰。”

鄭和沒有停筆,只是抬眼瞄了一眼王景弘,問道:“你所犯何罪?”

王景弘早已自省一番,毫不猶豫的道:“屬下魯莽,衝撞了大人。”

“為將者當有滿腔熱血,為自己計程車卒討要公道情有可原。”這次鄭和看都沒看王景弘一眼。

王景弘為人爽直,心思也簡單,一時間還真不真不知道自己罪在何處,再次抱拳一拜道:“屬下愚笨,請大人明示。”

終於又寫完一篇“仁義”,鄭和的目光挪移出了紙張,望著王景弘道:“沒錯,你罪在愚笨。”

“無知者無畏。我討厭這句話,聽起來像似一種侮辱,不過這話送給你倒是合適。”鄭和也不喜歡拐彎抹角,從軍之人大多都是這樣,說的出快言快語,聽的進冷嘲熱諷。

鄭和也不是要嘲諷王景弘,只是覺得他忠心耿耿,只要多加栽培,日後能是一個可用之才,有些該說的還是要說清楚,免得他再做出什麼蠢事來。

“今天叫你來,只是為了提醒一句。陳祖義不能死,董厚德也不能死,之前他們的生死與我們無關,可是如今他們已經成了階下囚,我們必當全力護這二人周全。倘若這二人在見到陛下之前斃命,你我估計都要掉腦袋。”鄭和一本正經的說道:“所以,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不要連累我同你一起身首異處。”

自從船隊行至刺蝟溝附近,王景弘越發覺得此次下西洋的目的似乎並不簡單。鄭和的一些怪異的舉動和不為人知的密謀,還有那些遮遮掩掩欲言又止話語,都讓他感到不安,這背後像似有一場巨大的陰謀,而他卻什麼都看不清。

在沒有燈火下走夜路確實讓人惴惴不安,王景弘為自己莽撞感到心有餘悸,自己的生死倒是小事,若是誤了大事那就辜負了朝廷多年來的栽培之恩。

鄭和見王景弘似有所悟,繼續說:“當日臨近刺蝟溝,就是你擅做主張換了船陣,差點驚退陳祖義眾人,我也只能出了垂釣的下策麻痺對手。你以為刺蝟溝之險我看不出來?今日倘若陳祖義命斃於你刀下,那回京師之日就是我等被誅滅九族之日。”

王景弘面色越來越難看,他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舉,竟然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一個陳祖義竟能讓陛下重視如斯,可見他身上肯定隱藏了天大的秘密。怪不得當日鄭和說救了他一條小命,就今日來看,說不定是救了他一家人的性命。

王景弘再叩了三拜,一拜是為救命之謝意,二拜因其諄諄之教誨,三拜以示由衷之敬意。叩拜完畢之後王景弘道:“屬下斗膽,請大人告知其間緣由,景弘愚蠢至極,雖不能為大人分憂,卻不想日後莽撞再次連累大人。”

鄭和看的出王景弘的真誠,但是很多事情註定了不能讓人知道,他揚了揚手,示意王景弘起來,然後才對他說:“很多事陛下不想讓天下人知道,你又為何要趟這渾水。你只要記住一點,我的作為皆是陛下的命令。眼下我們回京在即,北上只要能過雙煞盟應該就再無後顧之憂。你想為我分憂,就護陳祖義周全,見陛下之前,你我都能死,他不能死。”

王景弘知道事關重大,不敢懈怠,領了命之後就匆匆離開。

……

暗無天日的黑牢中,董厚德早已鼾聲如雷,他現在了無牽掛,而且今天殺的人太多已有些累了,所以他睡的很香。陳祖義不忍打擾他,一個人安靜的藏在黑暗裡。

一個人心裡的秘密越多,就會越喜歡黑暗的環境。陳祖義就是這樣,所以他很喜歡現在的處境。要是非要說這裡有什麼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沒有酒。

牢門吱呀一聲被開啟,一道微弱的光線照進了底艙。隨後一個魁梧的身軀拿著一罈酒,弓著腰走了牢艙,在他身後兩個侍衛舉著油燈默默的跟了進來。

微弱的燈火在黑咕隆咚的牢艙裡皎如日星。來的人正是鄭和,他見侍衛掛好了油燈,就吩咐二人退下。自己坐到了牢籠前,斟滿了一碗酒,遞給了假寐的陳祖義。

“樊籠對於世人來說無處不在,這一牆之隔,你我究竟誰在裡誰在外無人知曉。但是有一點我知道,不管在裡還是在外,有酒的人總比沒有的人快活一些。”鄭和見陳祖義紋絲不動,自己便飲了那碗酒說。

陳祖義睜開了眼睛,然後說:“縱然酒再好,無奈鼾聲擾人清靜,怎麼能快活的起來。”

鄭和看了一眼董厚德,笑出了聲,他又倒滿一碗酒遞給了陳祖義,說:“陳兄不是嫌他擾你清靜,而是在意他的安危吧。”

陳祖義沒有說話,只是走到牢籠前,接過鄭和手中的酒碗,將酒一飲而盡。

董厚德醒了,不是被兩人吵醒的,而是他聞到酒味。

看著只吞口水的董厚德,鄭和也給他斟滿一碗酒。董厚德不客氣的搶過鄭和手中的酒碗,一口氣就喝了個底朝天,喝完之後冷哼了一聲,絲毫不待見的躺了回去。

鄭和不管董厚德,自顧自的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辛辣的瓊漿入腹,像似火焰灼燒著喉嚨,他說:“其實你大哥施廣仁和你都是讓我欽佩之人,除了欽佩之外還有一點羨慕。”

“鄭大人喝多了,我大哥早已是一堆枯骨,我如今也是大人的階下之囚,何來欽佩羨慕之說。”

“我當然沒有喝多,我欽佩的是你們的仁義,羨慕的是你敢負隅與天抗的膽略。誰道自在不可求,挫骨揚灰見輝光。”

陳祖義神色黯然,就連說話的聲音都低沉了許多,他道:“執迷不悟罷了,有什麼好羨慕的。至於仁義,我們只是燒殺搶掠的海匪,何來仁義?莫不是鄭大人想存心嘲弄我等一番。”

“風雨如晦鎖重天,這重天之下誰的雙手沒有沾過血汙。胸懷天下,情繫眾生的大仁大義之人我從未見過,或許根本不會有那樣的人存在。放眼天下,哪裡還有不惡而活之人?”

“總有些人會在作惡時避重就輕,或是裝作百般無奈的樣子向別人闡述自己的苦衷,從而尋求自己內心的安寧。殊不知,善惡本無重輕,諸惡皆是惡。”鄭和繼續道:“施大仁義於天下之人確實沒有,但是心存仁義的人卻很多,我覺得你就是其中一個。”

“大人謬讚了。”

“你覺得我是謬讚,那是因為你還明白什麼是仁義。”鄭和道。

“敢問正使大人,何為仁義?”

“仁者捨生,義者忘死。”鄭和解釋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捨身忘死便能成就仁義。所以衡量仁義的不是一個人究竟做過多少惡,而是看他願不願意捨生忘死的行一善,當你為了渤林邦站出來的時候,當董厚德為救方凌雲選擇自己留下的時候,就在你們放棄生死的那一刻,就稱的上仁義。”

“我倒是覺得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不值一提。”陳祖義道。

“沒有什麼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事關生死。”鄭和道。

人是感情最為豐富的動物,同樣人也是最無情的動物。只怪人生在世權衡太多,有人能守得住本心,有人卻喪失了天性。

陳祖義兄弟幾人各個都是不懼生死,而且能為那些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人慷慨赴死。這分情誼也是值得欽佩和羨慕。

鄭和繼續說:“施仁義者不能雨露均霑,那倒不如厚此薄彼。士為知己者死,其他人的生死又與我何干?能做到如此,已近乎於大仁大義也。”

董厚德雖然躺在床上,可是他並沒有睡著,鄭和的一番話聽的他渾身舒暢。活這麼久還是頭一回有人說他是仁義之人,雖然鄭和也沒指名點姓的說他,不過話裡的意思他還是聽的明白,不就是為別人去死嗎?死有什麼好怕的,為一個人去死都能稱的上仁義,那他能為好幾個人去死,肯定也算的上。

董厚德再次翻起身,又找鄭和要了一碗酒,喝完之後身心舒坦至極,他道:“這酒是好酒,這話也是好話。我現在覺得你也沒有之前那麼討人厭嘛。”

油燈刺啦一聲滅了,牢艙之內這場“把酒論仁義”也接近了尾聲。

鄭和留下了剩下的酒,獨自抹黑離開了牢艙。在他離開之前,他自言自語道:“那麼問題來了,究竟是仁義重要,還是能讓你捨生忘死之人的性命重要?”

這一句自然是說給陳祖義聽的,其實就是在問他,是想守住那些秘密還是想保住董厚德的性命。

……

董厚德覺得為一個去死不算什麼,其實他錯了,對於有些人來說死確實非常可怕,即便是渾金璞玉之人,也有貪生怕死之輩。

求生是人的本能,那麼怕死自然也是。所以不該看輕這些人,那麼只能標榜那些不懼生死之人以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