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笠聽著李傳的講述,心裡稍稍有些詫異。
因為李傳在講歷次大亂世的時候,語氣雖然有些悲憫,情緒卻還算穩定。而且就算是提到大秦朝的歷代昏君,甚至包括篡秦的朱梁諸帝,語氣中也沒有什麼不敬。
可當講到北晉“八王之亂”時,唐笠感覺到眼前這位老人的呼吸都明顯的急促了起來。對幾位晉帝,包括結束秦末亂世的晉武帝司馬炎和守住半壁江山的晉元帝司馬睿,語氣中都連半點敬意都欠奉。
其實唐笠也只是詫異,卻並不奇怪。因為他能夠明白李傳態度如此分明的原因。
大秦朝,或者說是秦人輝煌了一千年,期間雖然也多有內亂,卻始終都是橫壓天下的存在。胡人什麼的,在武皇帝反擊匈奴以後在秦人眼裡從來都是手下敗將甚至僕從。
即便是篡奪了千年大秦天下的朱氏父子,在李傳這種人眼裡大概也只是秦人內部之間的內亂而已。面對外族依然取得了多次大勝。
興武皇帝中興那次,大將軍唐宏雖然也在內戰中使用了胡族鐵騎,可那是在其武力征服了大漠前提下的徵調,和司馬氏的借兵根本不是一個概念。
說白了,唐笠之所以會下意識的感覺到詫異,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很多時候他還是會不自覺的把這裡當成自己夢裡的一個過於真實的遊戲,所以代入感是有的,可共情方面實在和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秦人無法同日而語。
唐笠的走神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很快就繼續認真聽講了。
因為李傳很快就講到了同生道的出現。
死後諡號元帝的司馬睿看似保住了秦人的半壁江山,實際上卻是拋棄了北方的秦人和大好河山。其與之後歷代帝王雖然也有數次北伐,卻始終沒能成功。原因除的確力有不逮之外,李傳認為其滿足於偏安富庶江南,始終未盡全力才是根本原因。
司馬家雖然拋棄了祖宗之地,同樣被拋棄了的北方秦人卻始終不甘心做亡國之奴,各地反胡起義此起彼伏。
實在是北方秦人想做亡國之奴也不可得,因為胡族就沒把他們當人,地位甚至還不如胡人蓄養的牲畜。這些一輩子老實勞作的秦人不但是各胡族搶劫和壓榨的物件,甚至還成為了胡人的食物。
比如羯族石勒大掠中原時,不僅搶劫錢糧,還擄掠秦人少女大肆姦淫,並將這些女子稱為“雙腳羊”,淫辱後直接充當軍糧隨意宰殺烹食。
永嘉之禍時,匈奴、羯、羌、氐、鮮卑等族軍隊所到之處,屠城掠地千里,燒殺淫掠,中原秦人十不存一。
石勒稱帝后(秦歷一千一百一十九年,定都襄國,史稱“後趙”),一次就屠殺秦人百姓數十萬。其侄石虎更加殘暴,強奪五萬秦女入後宮肆意變態凌殺汙辱。
當時的北方,從長安到洛陽再到鄴城,沿途樹上掛滿了上吊自殺的人,城牆上也掛滿頭顱,屍骨則被胡人做成“屍觀”以恐嚇秦人。
北方秦人最危險的時候,不但在武力上因為沒有統一的組織對胡人毫無抵擋之力,甚至就連人口數量都已經無法佔據多數了。
持續了近兩百年的內亂和諸胡毫無節制的屠殺,讓北方的秦人一度走到了滅絕的邊緣。許多胡人統治力量強的地區,秦人的數量甚至只有胡人的一半;部分邊郡地區甚至秦人已經絕跡,完全成為了胡人的牧場。
這就已經不是簡單的被異族征服和統治了,而是切切實實的走到了亡族滅種的絕境。
在這種情況下,北方的秦人為了活下去,被逼無奈的開始了前赴後繼的竭死反抗。
這些反抗有些是實在活不下去的秦人百姓自發的,很多則是有人在背後組織。
而這些組織者大多是一直散落流傳在民間的各家各派,畢竟他們相對普通百姓有知識有文化,也有相對嚴密的組織,所以更加有組織能力。
其中除了有發動百姓反抗暴政傳統的道家及其分支,也有自誕生起有著任俠抗暴基因的墨家,甚至還有一些不甘被異族統治的儒家中人。
其中儒家組織的抗胡主要有三種情況。
一種是純粹的不願給異族做奴隸。
一種是利用地方威望組織百姓結寨自保。
一種是無法進入胡族政權權利圈的世家大族組織的私軍。
但無論是百姓自發,還是道、墨、儒家組織的義軍,初期因為力量過於分散全都不是兇悍胡人的對手。雖然前赴後繼,卻無一例外的全都迅速失敗了。
吸取了這個經驗教訓,北方民間堅持抗胡的各家勢力開始聯合,這就是同生道的雛形。
各方抗胡勢力聯合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很快一支由秦人官吏、士大夫、士兵、流亡農民組成的義軍就活躍在黃河南北兩岸,無論聲勢還是戰鬥力、活動範圍、持續時間都是前所未有的。
這支秦人反抗軍還給自己起了一個十分悲壯的名字----乞活軍。
很可惜的是,乞活軍仍然沒有形成一個特別統一的領導核心,各部之間雖然互有支援配合,大部分時間還是各自為戰。最後在各胡族勢力的聯合圍剿下不可避免的逐次失敗了。
但是乞活軍的奮戰並不是無用的,雖然最終失敗,其影響力卻是無與倫比的,直接造成的幾個後果十分的重要。
一是向諸胡展示了北方秦人的血性,終於讓其意識到秦人不是任人宰割不會反抗的牲畜,使得胡人對秦人的殺戮有所收斂。
二是讓散落在民間各家各派意識到僅僅合作是不夠的,必須要更進一步融合以形成一個號令統一的堅強領導核心。北方的各家勢力、學派開始了相互融合和自我革新。
同生道就是在這個背景下正式誕生的,主要由道、墨、儒三家弟子為核心,也吸收了其他散落民間的其他小學說的力量。
各家成員在殘酷的現實下和血腥的戰鬥中最大程度的摒棄了門戶之見,先是歃血為盟進行人員融合,而後各家的思想和學說也根據現實需要逐漸有了很大程度的融合和改進。
比如道家就接受了儒家“有為”的觀點;墨家也不再固守“非攻”的傳統準則;儒家同樣以“復古”的名義吸收了很多其他各家的觀點觀念,實際上是一種“採各家之長”的自我變革。
同生道的“同生”二字就有“求同存異、同生共死、天下大同”之意;最後的那個“道”字,也不是道家的“道”,而是諸子百家思想中都有的“道統”的“道”。
其首領也不稱什麼“首領”、“道首”、“教主”,而是被稱為“大師”,“大師”之下均為弟子,只是職責劃分上有所區別罷了。
這一點聽得唐笠有點目瞪口呆,心想這已經有了初級的“平等”思想了啊!
三是乞活軍的大規模抗胡雖然失敗,卻只是勢微而並沒有真正消亡,其影響力始終都在。
滅亡後趙乃至羯族,一度建立冉魏政權的天王冉閔就是乞活軍的後人。
冉閔的父親冉良曾是乞活軍的一員,其所在的部隊被後趙開國皇帝石勒擊敗時被俘。
當時北方秦人處境艱難,很多人未成年就已經拿起刀走上了戰場。冉良被俘時就只有十二歲,卻已經十分驍勇,被石勒之侄石虎看重收為了養子。
冉良的兒子冉閔比其父更為勇武,深得石虎看重,待他就如同親孫一般。石虎死後冉閔擁立其第九子石遵為帝,後石遵違背諾言立石衍為太子,冉閔由此心生不滿。
石遵死後石鑑繼位,冉閔功高被封為大將軍、武德王。
冉閔或者說冉家的武力班底其實就是歸降後趙的乞活軍舊部,冉閔身邊最重要的左膀右臂李農就是乞活軍的大首領。冉閔雖為後趙屢立戰功並身居高位,卻因秦人的身份始終被胡人猜忌。同時冉閔本人也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秦人的身份,無法忍受胡人殘害秦人人的暴行。
石鑑繼位後密謀誅殺冉閔、李農,終於將其逼反。
秦歷一千一百五十年,奮起反擊的冉閔在鄴城釋出了震動天下的《殺胡令》,公開號召北方秦人“內外六夷,敢稱兵器者斬之”、“與官同心者留,不同心者聽任各自離開”、“秦人斬一胡人首級送至鳳陽門,平民憑首級領賞,文進三等,武任牙門”。
《殺胡令》瞬間點燃了壓抑已久的北方秦人,其爆發出的怒火幾近瘋狂。
僅鄴城一地,第一天就有超過三萬各族胡人被殺於城內,三天之內附近被殺的胡人數量超過二十萬。
其後北方各地的百姓、義軍、歸胡秦將紛紛響應,瘋狂攻殺胡人,所有高鼻多須者都成為了秦人報復的物件。
面對秦人幾近瘋狂的仇殺,前一刻還是嗜血餓狼的胡人瞬間變成了挨宰的綿羊,很多小族直接就被殺絕了,這其中就包括了建立後趙的羯人。
各地屠盡身邊胡人的秦人紛紛聚集到鄴城,共推冉閔為帝,國號大魏(世人多稱“冉魏”)。
這是北方秦人拼死揚眉的時刻,也是同生道最為輝煌的時刻。
不過已經靠劫掠、奴役、屠戮秦人強大起來的各族胡人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出中原,前一刻還相互攻殺的他們很快就聯起手來持續圍攻冉魏。
最開始是已經佔據中原的匈奴、羌、羯等胡族組成了聯軍,被擊敗後又聯合了更北方的鮮卑人繼續撕咬圍攻。
早在冉閔稱帝之初,作為其力量根基的同生道就意識到了北方秦胡力量的差距,極力勸說他“聯晉抗胡”。冉閔也採納了這個建議,派遣使者到長江岸邊聯絡南晉說:“叛逆的胡人擾亂中原,如今已遭到重創,如能共同征伐的話,可以派遣軍隊前來。”
南晉朝廷卻因為冉閔稱帝建國拒絕北上支援,其真實意圖是坐看北方秦胡相互廝殺。
李傳講到這裡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度猙獰,從牙縫裡擠出的話中滿是怨毒。
唐笠也是聽得默然不語,他完全能夠理解李傳的心情。
野蠻且族群不同的諸胡都能摒棄前嫌聯合起來圍攻冉魏,同族同種的南晉居然坐山觀虎鬥。就連他這個“外來者”都不自覺的開始磨牙。
北方秦人追隨冉閔奮戰了兩年多,雖然連戰連捷,卻終因寡不敵眾流乾了最後一滴鮮血。
無恥的南晉朝廷居然在其史書上汙衊冉閔“淫酷屠戮,無復人理、刻薄寡恩、無故誅殺重臣大將。”
而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鮮卑人殺死冉閔後卻追諡其為“武悼天王。”
這種被同族拋棄、背叛產生的怨恨,有些時候甚至超過了對胡人的仇恨。
比如李傳在講到後來南下的鮮卑和契丹人時,語氣裡的恨意都沒那麼濃。除了這兩族吸取了前人教訓積極秦化之外,唐笠覺得這恐怕也是個很重要的原因。
冉魏亡,乞活軍滅,同生道受到致命重創,僥倖逃過胡人搜殺的成員雖仍堅持抗胡,行動卻被迫轉入了地下,漸漸成為了一個行事隱秘的秘密結社組織。
緩慢恢復元氣後,其成員多以方士、醫者、商賈身份行走世間,或暗中發展成員、或救護秦人百姓、或蓄積財富以待再次起事。其中最優秀者,則以各種方式出仕於各胡族勢力,以求打入胡人內部。
李傳就屬於這種情況。
只可惜自冉閔事後,胡人在武力上對秦人就防範得極嚴,加入軍中的秦人根本做不到高位,從文的稍好,卻永遠沒有機會掌握兵權。
比如唐笠眼前的李傳,即便做到一郡郡守高位,除了晉城郡守府的百十號衙役之外壓根指揮不動一兵一卒。
而亂世之中,武力為尊,軍隊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因此自冉魏亡後,北方各地的起義雖然從未斷絕,卻多是秦人百姓實在沒有活路之下的零散之舉,根本沒有能成氣候的。
同生道在其中雖然也有支援,參與程度卻十分有限,原因就是對這些民變性質的起義都沒什麼信心。
唐笠一夥更剛剛起事時,同生道也沒太過關注,實在是在其眼中這根本就是一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規模民變罷了。
甚至直到這顆小火星機緣巧合之下點燃了秦魏之戰,乃至後來的北方諸胡混戰,同生道也不認為當時已經更名為盤古軍的唐笠一夥能有什麼大作為。
原因一是盤古軍始終窩在大山裡,在他們看來就是一股稍大一點的山賊。
二是幷州貧瘠且戰爭頻繁,在同生道看來並不是理想的根基之地。
直到後來盤古軍屢屢下山救護和遷移秦人百姓進山避難,同生道才開始對其更多的關注起來。因為這種做法和同生道的理念相合,卻也只是一種理念上的認同罷了。
而讓同生道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們眼中實力弱小且沒什麼前途的盤古軍居然抓住了一次不是機會的機會一舉攻下了晉城。
作為後秦在東幷州的根基與中心,晉城絕不僅僅只是一座城池而已。
如果說偷襲拿下晉城還能歸功於運氣的話,唐笠從山裡遷出的兩萬多百姓不但顯露了實力,還表明了一種破釜沉舟的氣勢和態度。
以至於作為同生道核心成員的李傳第一次鄭重其事的以飛鴿傳書的方式向大師詳細的彙報了盤古軍的情況,並明確的表達了自己的看好。
而後的兩次晉城防守戰不但把盤古軍的戰鬥力和潛力表現的淋漓盡致,也一次次讓李傳堅定了自己判斷的正確性。這才有了他冒險用內力真氣為唐笠療傷之舉。
聽李傳講完同生道前世今生的唐笠一時默然無語。
他大概能猜到李傳對自己說這些的目的,但對方卻又並沒有徹底明說,所以也不知道該如何表態。
最主要的是,此時的唐笠正在想著心事。
之前唐笠在陳道清口中瞭解過一些這個夢中世界的歷史,但對方知道的遠不如李傳這般詳細。
李傳的講述雖然更側重於諸子百家的發展傳承,但也把自秦始皇統一至今的大致歷史脈絡講清楚了。
而這個歷史聽在唐笠耳中,讓他有一種強烈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