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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舊時冬日

陰沉的冬日傍晚,小鎮上的人家戶陸續傳出鍋鏟與鐵鍋碰撞出哐當聲,模糊的冬夜晚景混雜著新米被蒸熟後散發的清香,侵佔著趕路人的視覺與嗅覺,激發出他們的飢餓感。

此刻本應是一家人齊聚一堂洗刷疲勞的溫馨時刻,而鎮衛生院門口一對抱著嬰兒的年輕夫妻卻滿面愁容。昏黃且冷清的路燈下,丈夫低頭看著瘦弱的小女兒,臉上蓋著一層陰霾和悲慼,眼神木然且迷茫,妻子則眉心輕陷,眼眶緋紅,明顯剛剛哭過。

他們的身旁還照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女孩兒並沒有注意到父母的神情,她只覺得既餓又困,尤其是上了一天學回家後不僅沒吃上飯,還跟著大人往外跑了一圈,可累了。

此刻她打了個哈欠,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失去了神采,看了一眼眼前長長的臺階,她扭頭看向媽媽,抓住她的袖子,撒嬌道:“媽媽,我走不動了,你揹我下去嘛。”

年輕的母親沒理她,而是神色哀慼地看著襁褓裡才幾個月大的嬰兒,鼻尖又漸漸紅了起來。

女孩兒對妹妹生病的事情毫無所知,她被原始的睏倦感所驅使,再次揪住了媽媽的袖子,搖了搖她的手,“媽媽,我困了,還餓,你背揹我好不好?”

“你能不能懂事點!”媽媽腦袋一片混亂,不耐煩地推開她。女孩兒被莫名兇了一通,有些委屈,揪著袖子的手鬆了松,而後隨著肚子“咕嚕”一聲響,她癟了癟嘴,“可是我真的走不動了。”

媽媽甩開她的手,眼裡的煩躁在此刻達到了頂峰,厲聲指責她:“餓了就自已回家吃飯,誰讓你跟著來添亂的,你不知道你妹妹現在生病很嚴重嗎?”

她倒是想回家吃飯,可是家裡人都沒有,哪兒有什麼飯,她還小,也不會做,不找他們能找誰?她對妹妹的病也沒有什麼概念,甚至壓根就不知道妹妹生病了,因為在此之前並無人與她提起過這個話題,此刻乍一聽媽媽說起,她少不了有些委屈,一直壓在心裡的擔憂與惶恐也冒了頭。

原來不是她的錯覺,是他們真的變了。

自從有了妹妹後,他們對她的關注就減少了很多,對她的態度也不耐煩了很多,這讓她很沒安全感,而可笑的是,她連自已什麼時候有了個妹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才榮升為一年級新生沒幾天的一個下午,她放學回家後,家裡一個人都沒有,還是鄰家嬸嬸看到她後,牽著她往鎮上的衛生院走去,一邊走嬸嬸一邊告訴她,她媽媽給她生了個妹妹,爸爸這會兒也在醫院守著媽媽,一家人就差她了。

她很懵,不明白自已怎麼就莫名其妙有個妹妹了,為什麼之前沒人告訴她呢?還有為什麼爸爸媽媽要和妹妹在一起,唯獨把她忘在家裡了呢?

想起這些讓她不舒服的細節,女孩不服氣道:“我沒有添亂,妹妹才添亂了,都怪她,誰讓她要生病的。”

說這話,不捱打才怪。

果然,“啪”的一聲,一個耳光結結實實甩到她臉上,打得她腦瓜子嗡嗡響,視線模糊了兩秒,她拼命眨了眨眼,才看清父親鐵青的臉色和還未放下的手。母親的臉色也不好看,但是看著女兒泛紅的臉龐,她沒辦法再責怪起來,可是她也沒有理會她,而是望向丈夫,問:“這孩子怎麼辦?”

這孩子自然是指小女兒。

丈夫煩躁地看了看懷裡小女兒,道:“還能怎麼辦,總不能真就這麼算了,先回去,明天我們去縣裡。”說完,他抱著孩子往家去,母親抹了抹眼角,催促了一聲大女兒,也跟了上去。

女孩兒卻未動,只是看著慢慢遠去的兩個背影,心裡越發恐慌。在她的印象中,爸爸幾乎沒對她動過手,每次她調皮不聽話的時候,都是性格急躁的媽媽先瞪眼威懾她,如果發現這招沒用,她就會提高音量,然後提起家裡常備的細長竹條作勢要揍她。

有時候她是真揍,有時候她是裝模作樣,可不管怎樣,爸爸都會擋在她身前,勸媽媽不要老是這麼急脾氣。

可是今天,他卻動手打了她,她有點想不通。

路燈依然安分守已地佇立在街邊,投下曖昧的昏黃,將她小小的身影拉得老長,也照亮了她臉上的淚痕。她看著父母遠去的身影,不知為何,心臟突然一顫,繼而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因刺痛急促地收縮。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既陌生又可怕,她摸了摸眼淚,心中升起一股恐慌,就在這時,垂著的左手背覆上一層溫暖的濡溼,她低頭一看,對上了一雙溼漉漉的狗眼。

大黑狗見她又有眼淚搖搖欲墜,哼唧了兩聲,屁股後面的尾巴也有規律地搖晃起來,似乎著急,又似乎是想要安慰女孩。也不知道是發現不管用還是怎麼的,它忽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壓住尾巴,收起吐露在外的舌頭,安靜地仰頭看著女孩。

而看到它,小女孩似乎被開啟了什麼開關,眼淚越發多了起來,她蹲下身,一手抱住眼前這隻大黑狗,一手揩去源源不斷滾落的淚珠,十分不理解地和它哭訴:“小黑,爸爸為什麼要打我啊呀,明明之前我生病的時候,媽媽就說我不爭氣,老耽誤她的事,現在妹妹生病了,他們怎麼就不這樣說她呢?”

大黑狗自然是無法開口的,但它極具靈性,感受到女孩的失落,它先是有些無所適從地僵了一下,然後用頭頂溫柔地蹭了蹭女孩的濡溼的下巴,併發出幾聲“嗚嗚”聲以示安慰。

空氣中的寒露越來越重,感受到女孩的手越來越涼,大黑狗哈了一口氣,起身咬住女孩的的褲腿,拖著她往家的方向拽。小女孩抽噎著抹乾淨淚水,張望了一下四周,發現清冷的街道上幾乎沒再有開著門的人家,這才開始有點害怕,也不再傷心了,略驚慌地縮起脖子跟著大黑狗往家的方向小跑去。

才走了幾十米遠,前方有一束手電筒的光亮往她們的方向射過來,女孩不自覺眯起眼,抬手擋在額前,下意識往黑狗身邊靠了靠。

等看清來人時,她鬆了一口氣,嘴巴卻又委屈地一撇。可是媽媽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小表情,她一心還在想著幾個月大的小女兒,見大女兒沒事,她鬆了口氣,沒好氣地戳了戳她的腦門責怪道:“譚笑,半天不回來,你是想被關在外面嗎?”

小譚笑今天捱了一巴掌,還心有餘悸,此刻面對女人的責怪,她少有地沒接話,老老實實地跟在媽媽身後,踩著媽媽的影子,放下心來往家走。大黑狗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女主人心情不算好,也沒了往日的活潑,老老實實地跟在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后面。

此刻是2003年冬,譚笑六歲零八個月,她不知道的是,這只是個開始,自從他們決定要二胎開始,這個家幾乎就沒有安生過。

父親當初是想生個兒子才覺決定要的二胎的,也因此,他和媽媽雙雙被擼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去城裡的機會,但很不幸,由於一些主客觀原因,備受他們期待的那個二胎最終還是流掉了,後來又休養了三年多,媽媽才懷上這個妹妹,而懷上妹妹的時候,國家已經放開了二胎政策,所以到頭來,他們的正式工作沒了,媽媽的身體還遭遇了損傷,一家人的經濟狀況也開始變得拮据起來。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他們吵架打架成了家常便飯,爸爸為了掙錢,開始常年在外打工,媽媽為了帶孩子,十幾年如一日蝸居在這個小鎮上,脾氣逐漸變得陰晴不定。

其實物質條件不好,譚笑並不介意,不管是小時候還是長大了,她都沒有因為家境不好而難堪過,她只是比較反感他們困於生活的窘境中時第一時間總是相互推卸責任,不順心時會把自已的不如意轉化成憤懣肆意發洩殃及無辜,她也很厭惡他們永遠沒辦法一碗水端平卻依然粉飾太平,把她的訴求當成是無理取鬧,把她的委屈當成是理所應當。她更討厭的是,他們永遠只會製造矛盾來轉移另一個矛盾,加劇整個家庭的內耗,卻從不懂得反思。

因為這些,譚笑恨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是長大後她開始明白,有些事情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那個年代的家庭教育約等於無,思維的侷限性也是無法逆轉的,能在動不動就五六個孩子的普通大家庭裡健康成長,還能上點學已經就算是幸運的了,其他的真的不能再要求再多。

只是不管她怎麼為他們開解,每當他們固執已見無法溝通,並以各種長輩姿態指責她不夠聽話不夠優秀時,她還是忍不住心梗。

這一切,才六歲多的小譚笑並無太多感觸,這一刻的她更關心的是爸爸以後會不會還對她這麼兇,媽媽會不會因為有了妹妹對她會更沒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