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她的腳步聲走遠,譚笑環視了一下這間單人病房,然後掀開被子坐起身,撐著手正準備下床去衛生間,卻覺得右手手腕處傳來了一陣連綿不絕的痛感,她垂頭一看,挑了挑眉頭。
二十多分鐘後,女人提著一袋子零食和餐飯回來了。見譚笑坐了起來,神色平靜且安寧,女人有些緊張的神色逐漸消失,她近乎無聲息地走過來,放下袋子,坐到離她不近不遠的椅子上。
空氣就這麼沉默了良久,最後還是譚笑主動先開口:“您……是我的媽媽?”
這一問無異於驚雷,讓女人的臉色錯愕不已,她臉色複雜地僵坐了足足一分多鐘,才問:“你不記得我了?”
“不記得。”譚笑搖頭。
“那……爸爸呢?”
“不記得。”她茫然地搖搖頭。
她確實不記得,屬於這具身體的記憶一丁點都沒有留下,讓她無法偽裝,也無法模仿。但是也幸好她什麼都不記得,因為這樣會省去很多麻煩,她常年精神力弱,根本無法長時間緊繃神經摸索著扮演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設,因此裝失憶是最好的辦法。而且這個理由很容易站得住腳,因為她發現自已除了手腕處受了傷,後腦勺也貼上了紗布。
這個女孩也不知道經歷了什麼,才十幾歲的樣子,就又是割腕又是頭部受傷的,整得還真是刺激。不過話說回來,她可真明媚,青春逼人的臉上雖然還有著屬於少女的稚嫩,但是美麗卻已經無法藏匿,肆意著張揚著蓬勃生長。
在鏡子裡看到這張臉的第一瞬間,譚笑就被這張臉驚豔,但是她又很清醒地知道,這是一副不屬於她的模樣,這具身體也不屬於她,外表再美麗,與平凡的內裡始終是割裂開的,涇渭分明,所以看著鏡子裡的陌生面孔時,她沒有欣喜,更沒有覺得幸運,只感受到了自已在命運面前顯得是如此蒼白且可笑。
也是那個時候開始,她決定以失憶為理由慢慢苟過這段時間,至於女孩的過去,她無權探究,也不想探究。
本以為面前的母親會崩潰失控,難以接受女兒忘記了自已,可誰知在得到了確切的回覆後,她卻並未呼天搶地,拉著她的手聲淚俱下反覆確認。她就這麼失魂落魄地坐著沒說話,任由眼睛一再被淚水浸潤。
空氣安靜得讓人有心呼吸不暢,過了好一會兒,女人似乎是把這個晴天霹靂的訊息完全消化完了,眼神終於恢復了點光彩,她側頭抹掉眼淚,掩住自已心裡的驚濤駭浪與無處安放的難受,拍了拍譚笑的手背,禮貌地請了醫生過來。
這一切,譚笑都看在眼裡,她憐憫女人,也可憐她的女兒,同時也為自已的遭遇感到可笑。
她覺得自已似乎是被迫上場的演員,演繹著一出荒唐的鬧劇。
醫生很快又過來,經診斷和分析,確定她的失憶與這次較為嚴重的頭部創傷有關,能不能恢復,什麼時候能恢復,都要看她後期的恢復情況。
譚笑內心毫無波瀾,因為她本就是裝的,而女人聽完醫生的話後,依然強忍著心裡的恐慌與難過,她看了看女兒,請醫生去了別處,方便自已的問詢。
譚笑大概猜得到她會問些什麼,只是很可惜,只要她女兒的靈魂不回來,她想知道一切的心願就永遠都不可能實現。
又過了好幾分鐘後,女人重新出現在病房裡,她微微凝眉,眼神愁怨,可是看到女兒,所有的猶疑與悲傷又都煙消雲散。她再一次坐到譚笑的身邊,愛憐地幫女兒順了順頭髮,接著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道:“然然,不要有壓力,能記得起來最好,記不起來也沒關係,就當重新活一次。不管怎樣,媽媽都會陪在你身邊,不會再讓你受這種罪。”
這個回答還真是出乎意料,譚笑本以為女人得知女兒確實失憶後會傷心欲絕痛哭流涕,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平靜,倒讓自已有些無所適從了。
輕輕縮了縮手指,譚笑抬眼看向她,當看到她眼裡有極力剋制的哀傷,與故作平靜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時,她心裡的不自然與緊張瞬間消失。
這一刻,譚笑心生了莫大的愧疚,莫名的,她的鼻子也泛起了微酸。她揉了揉鼻尖,藉此動作掩飾自已的情緒,然後避開了女人的視線,重新垂下眼簾,點了點頭。
又在醫院待了幾天,譚笑,應該說是溫意然,終於結束了住院生活,跟著女人回了家。
也是在這幾天裡,藉著失憶的藉口,溫意然知道了自已現在的名字,知道了女人叫程錦書,知道了在已經是2012年夏天,離她中考結束才過去沒幾天。除此以外,對於一切她想知道的,程錦書都知無不言,但唯獨對她住院的原因三緘其口。
她也不是故意隱瞞,而是坦誠地告訴女兒,這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回憶,如果孩子想知道原因,那就乖乖地養好身體,等到了合適的時候,她自然會講。
對於這些,“溫意然”並不在意,因為真相如何對她並無影響,她只需要在接下來的時間適應這個身份就可以了,於是假裝思考了一下,她淡淡道:“那就不用告訴我了,以後總會想起來的,如果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您既然都不想說,看來也不是什麼好的回憶,想不起來也罷。”
程錦書看著她變得些陌生而理智的眼神,覺得女兒有點不對勁,可是轉念一想,女兒沒有大礙就是不幸中的萬幸,況且,她說得也有道理,那種事,想不起來也罷,要真回想起來了,反而成了困擾。
思及此,程錦書也沒有再多想,預設了女兒的觀點。
結束住院的那天,天氣很好,天空呈湛藍色,萬里無雲,風時不時挾著蟬鳴灌進車窗,帶來了幾分屬於夏天的印記。
醫院離溫家不遠,二十來分鐘後,車便開進了一個環境優美的半新的小區。跟著程錦書回家後,看著低調又雅緻的三居室,溫意然只覺得一股溫馨之感撲面而來,她換了鞋子,不動聲色地四處觀察。
客廳很乾淨,也佈置得很精簡,但卻不失生活氣息,淡色真皮沙發上鋪著清爽的米色沙發墊,與淺色系茶几相呼應。茶几上除了電視遙控器和水杯,還零散地放著幾本娛樂雜誌和一本懸疑小說。因主人接連幾天都沒怎麼打掃衛生,書的封面蒙上了一層極薄的灰塵。不過離茶几不遠的書架卻內容豐富,上面除了有書,還有許多精巧的手辦與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擋住了一個個嚴肅正經的書名。
順著茶几往南面看去,是一個封了的陽臺,陽臺不大,但是乾淨又明媚,尤其是花架上的各種長勢喜人的綠植,為這一方一寸增添了不少生機。
見她用打量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的眼神觀察著這個一家人住了好幾年的家,程錦書心中又一痛,但她什麼都不敢表現出來,只能壓著心裡的難受,換上笑臉,帶著女兒往她的臥室走去。
溫意然的臥室不大,但也不逼仄,單人床上的薄荷色四件套透著一股子清爽氣息,床對面是她的書桌,書桌上除了有一臺電腦,還零散地擺著一些漫畫書和二次元周邊。
“你喜歡的動漫好像又出新的一季了,這幾天在家休息,你可以看看。”見她盯著書桌,程錦書提醒道,“對了,明天週六,爸爸應該一早就會回來看你,不過你也不要有負擔,我已經和他說了你的情況,你不記得他,就不用勉強自已和他故作親近,他能理解的,咱們以後日子還長,慢慢來就是,別緊張。”
她是如此體貼入微,言辭裡有溫意然從未體會到的尊重,這一刻,溫意然不自覺地降低了警惕性,心似乎被灌入了一點熱茶,變得暖呼呼的。
“謝謝。”她看向程錦書,“媽媽”兩個字在舌尖上轉了一圈,最終還是吞了回去。
程錦書似乎是沒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只覺得孩子經此一遭,沒了先前的敷衍跳脫,變得沉穩了不少,心中又是難過又是高興。心情百般複雜地回了一句“不客氣”,她回廚房給孩子切西瓜吃。
房間安靜下來,溫意然坐到書桌前,隨意翻了翻那幾本漫畫書後,出於想再多瞭解一下這個女孩的目的,她又開啟了抽屜。
抽屜裡也很乾淨整潔,除了一些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和幾個手辦,裡面還躺了一個日記本。日記本的封面是粉色的,一看就很有少女心,溫意然盯著它看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翻開它。她自然是可以這麼做的,但骨子裡邊界感還是逼迫著她停了下來,因為她一開始就決定不去探究這個女孩的過往,她只是個寄居者,隨時有可能離去,所以她沒有資格去碰觸她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