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顥接到密探送來的訊息匆匆趕往牢獄的時候,已經晚了。
獄裡燈光慘淡,昏黃的燈光映著劉知枯瘦的臉,地上杯盞狼藉,酒液灑了一地,好不狼狽。
宇文顥駐足,他看著劉知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死不瞑目。
那一牆的血書引人注目,宇文顥抬眼看去,那是一位清官逝去前的不甘——
鄙人劉知,昔任大周戶部尚書,一生無功無過,奉清廉以為則,至勤勉於仕途,自問無愧於天地君王,無愧於百姓軍民,更無愧於己心。然,小人當道,佞臣橫行,以軍糧貪汙之罪構陷於吾,吾主聽之不聰,偏信讒言,毀我仕途於監牢。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朝堂之事終將毀於奸佞之手。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既朝廷方正不容,今我劉知便以吾之性命,勸諫君王,肅清朝堂汙濁之氣,以吾一人之死,換天下賢臣之坦蕩前程!
言之振振,字字泣血,見者無不肅然起敬,宇文顥一覽而過,臉上無甚表情,卻對著已死的劉知深深鞠下了一躬。
他頓了良久,起身時,向邊上的獄卒吩咐:“給劉大人換身衣裳,好好安置。”
宇文顥安頓完了劉知的屍身,披著夜色馬不停蹄地奔去了劉亦然的住處。
月入中庭,竹影斑駁如水中藻荇交橫,宇文顥趕到劉亦然府上時,已將近了三更天,他讓前庭的下人進去通傳了聲,自己則倚著矮牆靜候著。
劉亦然很快便迎了出來,他衣冠全著,眼底下映著一絲疲態,顯然是還沒有要就寢的意思。
“柏舟兄,深夜光臨我寒舍,是有何貴幹啊?”劉亦然嬉笑著招呼了句。
自劉知入獄那日起,劉亦然已接連週轉了多日,宇文顥看著他強撐著笑同自己調笑的樣子,動了動唇卻沒說出話來,沉吟片刻,他才挑了句自己覺著還算委婉的說辭道:“劉大人出事了。”
劉亦然的笑僵在了臉上,宇文顥臉上的那一絲悲切被他看在眼裡,腦子裡驟然空白了一瞬,不知靜了多久,他才茫然地問了句:“出事了?什麼意思?”
宇文顥幾不可聞地嘆了聲,長風悽悽,穿過了寂寞的青石板街,雜著一絲悲哀,捎來了一段令人痛心的訊息。
劉亦然把宇文顥請進了屋,昏黃燭光下,他的臉色顯得很是憔悴,即便是自己心裡已有了七八分的猜測,可真的聽到宇文顥說起那訊息的時候,還是會止不住的心痛。
“有人給劉大人送了鴆酒,就是不知那人做了什麼或是同劉大人說了什麼,竟能讓劉大人甘願赴死。今日我沒在宮裡輪值,讓那人鑽了空子,等我趕到之時,劉大人已經……”宇文顥頓住了話頭,沒再忍心說下去。
劉亦然紅了眼眶,他低垂著頭,久久未發一言。
那零星燭火不安地跳動著,黑夜漫漫無邊際,故人餘暉便是那點明一方天地的星火。
宇文顥眼底流露出一絲不忍,他沒法共情劉亦然的感受,便只能徒勞地安慰了句:“抱歉,若是我早點兒趕到,或許還能做點什麼。”
劉亦然眼裡泛著水光,他微抬起頭,狠狠抹了把自己的臉,強撐起一絲笑說:“柏舟兄又何必攬責?你能幫我到這兒,子衿已是很感激了。不知能否問一句,是誰害死了家父麼?”
宇文顥未言,他拿過桌案上的紙筆,憑著記憶將獄中劉知那一牆的絕筆柬書拓在了紙上。最後一筆落下以後,他將那紙遞到了劉亦然面前,嘴裡邊說著:“此為劉大人在獄中留的血書,劉大人從頭到尾都將此事攬在了自己身上,事後皇上若要追究,也不會累及你同劉子季,劉大人他……將你們保護得很好。”
劉亦然攥著紙頁的手微微發抖,淚水止不住地在眼眶裡打著轉,他喃喃自語,又滿是不可置信:“是皇上?是皇上執意要了父親的命?可是為什麼?他又憑什麼這麼做?”
眼淚終究是不堪重負地順著臉頰滾落了下來,滴在墨跡未乾的宣紙上,暈開了一灘墨漬。
他原以為自己的父親只不過是遭了小人的構陷,只要能尋到證據替父親洗清冤屈,就能讓父親官復原位,誰曾想這局竟會是皇上親設的,劉知的死早已註定,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徒勞。
“我們在查案的時候,並未發現那起貪汙之案同皇上有什麼關係,劉大人的死可能會有皇上的手筆,只是……”
後面的話不用宇文顥說,劉亦然也明白,蕭穆那麼一個在乎名聲的人,謀害朝廷忠臣這等有毀清譽的事,他不可能一點兒善後工作都沒準備,想要再往深了查下去,多半是沒可能了。
劉亦然緊緊咬住了後槽牙,眼裡的怨憤再藏不住,他道:“無論如何,我也要還父親一個清白,柏舟兄可知送酒之人是誰?此事可與賀洵那老東西有關?”
宇文顥搖了搖頭,只淡淡道:“是否與舅……與賀洵有關還尚未可知,只是聽輪值的人說,送酒之人是刑部尚書姚既之。”
姚既之。
劉亦然默然唸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不是什麼聖人,學不會以德報怨,此時此刻他只想叫姚既之償命。
劉亦然小心翼翼地將劉知的絕筆書收了起來,他整了整情緒,眼裡閃過一抹狠決,礙於宇文顥的身份,他不全信宇文顥的話,對劉知的事兒有了個大致的瞭解,他便含蓄地下了道逐客令:
“柏舟兄近日多為家父之事操勞,子衿不勝感激。只是眼下夜已深,在下不便多留,來日必將登門重謝。”
宇文顥瞭然,卻並沒有想走的意思,他架起一條腿,手指輕點著桌面,悠悠然地說道:“我這人不喜歡客套,二公子用完了我,三言兩語就想輕易打發我走了?”
劉亦然一噎,宇文顥給了他幾天好臉色,他還真差點忘了這人是喜怒無常的性子了。
“怎敢,只是劉某方經喪父之痛,怕招待不周了。”劉亦然咬牙客套了句。
“哦,這樣啊。”宇文顥裝聽不懂道:“有什麼影響的,上次我留二公子在我府上住了一宿,都這麼晚了,二公子就這麼忍心趕我回去了?”
死鬼,上次明明是你自己非要留我下來的。
劉亦然皮笑肉不笑,他沒什麼心情跟宇文顥周旋,話裡的逐客之意再明顯不過:“見諒,只是寒舍沒來得及為柏舟兄準備客臥,還請柏舟兄趁早回去吧。”
宇文顥站起了身,無所謂的攤了攤手,說:“無妨,在下不介意跟二公子擠一宿。”
簡直厚顏無恥,劉亦然氣得牙癢癢,無法,既然趕不走,就只能將人留了下來。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宇文顥這麼一插科打諢,劉亦然心底的那股鬱結之氣散了不少,他望著宇文顥的背影,油然生出一股心安,又恍然回過神來,按捺下了亂七八糟的思緒,只輕不可聞地嘆了一息。
“柏舟兄。”劉亦然突然出聲喚住了宇文顥。
宇文顥回身,饒有興趣的看著劉亦然,他未言,只等著劉亦然說什麼。
劉亦然上前幾步,走近了,深深地朝宇文顥行了一記禮,說:“柏舟兄,如今我這身份多有不便,能否懇請柏舟兄替我好好安頓一下父親的屍身?”
說來也是好笑,他劉亦然 一邊疑著宇文顥的訊息,一邊又要求人辦事,可是這偌大的京城,就算他劉子衿結交廣泛,此時此刻能幫他的,居然只有宇文顥。
宇文顥扶起了劉亦然,他冷著臉,只應了個字:“好。”
次日,劉知慘死於牢獄中訊息不脛而走,獄中血書不知經誰人之手在民間流傳開來,劉知樂施好善,生前接濟過不少流民百姓,得知劉知死訊以後,不少人自發哀悼祭奠,街邊商鋪酒肆的紅燈籠也換了白色,京城裡漫漫一股低迷之氣。
劉亦然明面上叛出了劉府,不好得大張旗鼓地操辦劉知的喪事,只能在第二日上朝時在官服外套了件縞色的衣裳。
“陛下,懷谷之死實有冤情啊!那人膽大包天,竟越過司法程式直接越過陷害懷谷,這根本就是沒把我大周律法放在眼裡,更是不將皇上放在眼裡啊!皇上,懷谷忠心可鑑,還請陛下明察秋毫,還懷谷一個清白啊!”
大堂之上,姜越慷慨陳詞,平日裡同劉知交好的大臣也紛紛出列請諫,懇請蕭穆嚴懲那害死劉知的人。
蕭穆靜坐高堂之上,左手輕輕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眼底情緒晦暗不明,漠然的目光落在跪倒階下的臣子身上。
人群中卻有聲不和諧的聲音傳了來:“哼,劉知貪汙軍糧,本就是罪臣之身,早晚都得死,何來冤情一說?”
劉亦然久久未發一言,他尋聲望去,說話者正是姚既之。
聞此言,姜越憤然起身,怒不可遏地回懟了句:“這是汙衊!純屬無稽之談!懷谷慷慨清廉,怎會做出如此貪汙腐敗之事!何況案子還未查清,你又如何斷定懷谷此時就是懷谷所為?”
“姜大人是劉知之友,自然向著他說話。說起來姜大人這般袒護那罪臣,莫非也與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姚既之臉上不顯懼色 坦然地駁著姜越的話。
“你!”
“諸位愛卿,朕知你們哀痛劉愛卿心切,朕亦是如此,無論陷害劉愛卿之人是何人,朕都會下令徹查此事。”
姜越同姚既之兩派人吵得不可開交,蕭穆忽然就開了口,輕飄飄地勸了兩方一句。
“陛下英明。”
眾臣皆呼,劉亦然涼薄的眼神落在蕭穆身上,似是在揣度著他話裡的意思,劉知的遺書裡沒有明說背後指使之人是誰,懷疑蕭穆也只不過是猜測,劉亦然靜觀著蕭穆的一舉一動,卻分辨不出什麼異樣。
他小心謹慎極了,在這個當口,他誰也不能得罪,否則要替劉知沉冤,必然少不了許多麻煩。
只是看著姚既之那跋扈的模樣,背後之人定與權貴脫不了干係,真要查起來,也必不會是輕而易舉。
蕭穆漫不經心的目光掃過眾人,有意無意地落在了劉亦然這邊。劉亦然則垂著眸子,避閃開了蕭穆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