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先商議的數目上報,王爺那邊我會替你打掩護。
凌豫辭又將那字條拿出來看了一遍,邊上是平江這些年的糧食收成賬本,凌豫辭細看下去,又陷入了沉思。
楊子義查證以後,這字條確實出自元霽之手,只是凌豫辭一時想不通元霽暗地裡聯合康鄴跟江源私藏糧食的理由是什麼。
況且那十年間他身在京城,又是如何聯絡到了遠在江南的康鄴兩人?
這案子查到此算是擱淺了下來,元霽行事謹慎,這麼明顯的證據是決計不會留到他面前的,除了這張字條,凌豫辭再沒找到別的證據,就好像元霽刻意想讓他知道自己就是這件事兒的主謀似的。
從凌豫辭入江南開始,他們的一切就好像是被人牽著鼻子走,所有的真相似乎就擺在眼前,就是中間隔了層迷霧,叫人看不真切。
元霽就好像在替誰遮掩什麼一樣,是沈懿澤麼?
這念頭剛一出來,就立刻被凌豫辭壓了下去,沈懿澤日日跟在他身邊,做了什麼自己怎會不清楚?又怎麼會是他主使的一切?
思及此,凌豫辭又無端想起了沈懿澤那日醉酒的委屈樣。說起來,自那日以後,沈懿澤就像刻意躲著他似的,已經連著幾日沒見他人影了。
凌豫辭嘆氣,一股煩躁浮在心間,怎麼會這些事兒只要扯上了沈懿澤,就連他也開始優柔寡斷起來了。
月升中天,夜也深了,凌豫辭心力交瘁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先回了房。
只是回的是沈懿澤的房,這幾日他已經不知第幾次來這兒看看了,果不其然,沈懿澤還是沒有回來。
凌豫辭輕輕嘆息,他和衣在床榻上躺下,沈懿澤從來不是什麼意氣用事之人,他沒說自己會走,人就一定還在平江。
三更天,萬籟俱寂,薄衾微涼,凌豫辭想起了沈懿澤所說的,孤枕難眠。
門扉輕響,似是有人走了進來,凌豫辭微微睜眼看向門邊,看到了多日未歸的沈懿澤。
屋子裡光線昏暗,藉著清冷的月光,沈懿澤的目光落在了凌豫辭身上,他腳步微頓,遲疑地往後撤了半步,像是要走的樣子。
“你就這麼不想見我?”凌豫辭冷冽的聲線傳來,沈懿澤凝滯住了動作,直直看向坐起身來的凌豫辭。
“怎麼會,王爺懷疑元霽有鬼,我這做主子的,不是應該避避嫌?”沈懿澤說笑著,收回了撤出去的半隻腳,他輕輕關上身後的門,脫了外袍朝床榻邊走去。
湊近了,凌豫辭不可避免地聞到了沈懿澤身上的酒氣,他出手拽住沈懿澤的手腕,低聲問了句:“這幾日都去哪兒了?”
沈懿澤半跪在床榻上,微微俯身,將凌豫辭籠進了自己的陰影裡,任凌豫辭拉著他的手腕,不著調地回著:“煙花柳巷裡尋花問柳,王爺有興趣麼?”
手腕上的力道陡然收緊,又像是怕傷了他似的,凌豫辭又很快放開了他,連聲音也比方才溫柔了幾分:“明燭,我知道你在騙我。”
沈懿澤輕笑出聲,他未言,繞開了凌豫辭爬上了床,長臂一伸,攔住了凌豫辭的腰。
凌豫辭微怔,他湊過去,扳正了沈懿澤的身子,低言道:“明燭,那日毫無證據就懷疑到你身上是我的不對,你若不高興了,可以同我講講麼?我真的怕你這麼一言不合就躲著我。”
沈懿澤睜了眼,他坐起身,眼裡看不出情緒,只說:“餘懷,你真不必這麼擔心我,這麼些天了,我也想通了,人生嘛,不過短短几十載,何必去在意別人怎麼看我,反正遇見的人不過都是過客而已……”
沈懿澤話沒說完,便被凌豫辭伸手鉗住了下巴,而後唇上落下一個熟悉的吻。
凌豫辭吻得發狠,像在掩飾心底沒由來的怕,他怕沈懿澤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就好像他會像這幾日那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一樣。
沈懿澤沒有推開他,他迎著凌豫辭的進攻,只是因為捨不得放手。
凌豫辭紅了眼眶,只是掩飾進了這黑夜裡,他放開沈懿澤,拇指還依依不捨地蹭過他發紅的唇。
他說:“明燭,我不願只做你人生的過客,我不甘。”
沈懿澤垂著眼眸,似是在遮掩眼底那一抹失落的情緒,他低言:“餘懷,有些事不是你我說了算的,你同那永樂公主之間還橫著一道婚約,我這麼不明不白的同你在一起,你要人家姑娘的清譽怎麼辦?餘懷,我們之間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沈明燭!”凌豫辭喝止住了他,說,“我從未想過要同高婧完婚,等回了京,我自會向皇上上書,大不了賠他命一條。”
“可是你已經接旨了,餘懷,你無故退婚毀的是人家姑娘的一輩子。”沈懿澤反駁道。
凌豫辭沉默下來,他跟沈懿澤,不就名不正言不順,就算他們之間沒有那一道賜婚的聖旨他們的感情也是見不得光的。
至少蕭穆是不會容許他們還有這樣的關係的。
凌豫辭垂下手,他不甘,可是他也無能為力。
沈懿澤看向凌豫辭的眼神裡,有不忍,也有眷戀,但是他們之間總得有人先狠下心來斷了這段關係的:“餘懷,忘了我才是你最好的選擇,我不會在這兒再給你添麻煩的,過兩日,我便先回京罷。怎麼說我也算是你府裡的人,回了京,我就先替你去探探那永樂公主,給你這段姻緣把把關。”
凌豫辭卻哼了聲,他猛然撲了過去,受了刺激般說:“沈明燭,你也知道我是有婚約的人,等回了京我便要同高婧完婚了,咱們之間就那麼點兒時日,你還要逃麼?”
沈懿澤毫不避諱地迎著凌豫辭慍怒的目光,他道:“凌豫辭,在同別的人有婚約的時候你心裡想的還是別的人,這樣好嗎?”
“明燭,我沒在同你玩笑。”凌豫辭說,他俯身,貼近了沈懿澤,“明燭,等回京了,我們再談婚約的事,好不好?”
沈懿澤未言,他抵著凌豫辭的胸膛,稍稍用點力就能把人推開,只是他沒有這麼做。
五年相思情,一紙婚約了,誰又能放的下,誰又甘心就此作罷。
凌豫辭輕輕咬住沈懿澤的耳尖,他篤定,沈懿澤不會願意放下這段感情。
果然,靜默了良久,久到凌豫辭都以為沈懿澤真的狠下心放下所有了,他才聽見他輕聲卻很堅定的回答:“好。”
皇城的地牢裡,劉知枯坐在陰溼的牆角,他已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受不住牢獄裡的刑罰,短短几日,他看上去已經蒼老了不少,面容枯瘦,手腳上的鐐銬就像是是惡魔束縛人的枷鎖。
身上添了不少的傷痕,牢獄裡暗無天日的日子不好受,劉知卻依然坐得端正,一如他這輩子正直磊落的品行。
牢獄的鐵門發出叮叮噹噹一陣響,劉知抬起渾濁的眸子朝那邊看了眼,又別過了眼去。
“官員審議皆由錦衣衛掌管,刑部管的是民間案件,姚大人來做什麼?”劉知嗓音低啞,在寂靜的牢獄裡是格外震耳發聵。
姚既之手上拎了一壺酒,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劉知的狼狽,不屑地冷嘲道:“哼,劉懷谷,都落到這般境地了,就不要再給我擺什麼架子了。不過你那嘴也是真的硬,早些承認了,不就不用受這麼些苦了。”
姚既之嘴裡說不出好話,劉知索性閉了眼,大有眼不見為淨的意思:“我劉懷谷一生光明磊落,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己,不是我做的,我為何要背了這個鍋?皇上明察秋毫,定不會冤枉了好人!”
姚既之真是厭煩極了他們這些人骨子裡的清高勁兒,朝堂之上誰沒有點兒見不得人的心思?像劉知這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向來是被排擠的。
姚既之鄙夷地看著劉知,手裡不緊不慢地倒著酒,說:“劉懷谷啊劉懷谷,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是這麼天真。”姚既之半蹲下來,將手裡的酒遞到劉知面前,接著道:“官員貪汙乃是大罪,若沒有皇上應允,我又怎會出現在此?劉懷谷,你猜我手裡的這杯鴆酒,是誰賜的?”
劉知猛然睜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姚既之,眼裡怒色清晰可辨,只聽鐵鏈一陣響,劉知突然發狠,一把拽住了姚既之的衣領:“姚既之!朝堂就是有你們這種奸佞小人才會變得汙濁不堪!我劉知清清白白,皇上怎會無端要賜死我!?”
手裡的酒液撒了一地,姚既之憤憤,一把甩開了劉知,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不堪的人,道:“劉懷谷,你知道麼?燕景王手裡的權利太大了,自古以來功高過主之人有幾個有好下場的?皇上有多想收回他手裡的兵權你不知道麼?沒了你,沒了姜越,他凌豫辭在京中沒了助力,收回兵權還不是輕而易舉?你猜皇上會讓你活著走出這大牢嗎?只不過是你運氣不好,撞上了這貪汙案,讓皇上有一個可以名正言順除掉你的理由罷了。”
姚既之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劉知臉上的情緒從難以置信,到茫然,到震驚,最後歸於猙獰的憤怒。
“不可能!皇上不是什麼是非不分之人,燕景王戰功顯赫,皇上就算想收復兵權又怎麼可能會拿無辜之人的性命作陪?一定是你們這些人在陛下面前進了讒言!”
劉知怒不可遏地嘶吼著,他還是不願意去相信,皇上會為了那兵權搭進這麼些人的性命,否則如何堵住這天下悠悠眾口。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姚既之有一點是對的,官員貪汙乃大案,沒有皇上的應允,錦衣衛不可能會讓他進來。
大牢裡陰暗腌臢,最是適合藏汙納垢之地,真相如何沒有人會去在意,劉知聲嘶力竭的嘶吼,終究只是徒勞。
“哈哈哈哈,劉大人,你真當那個皇位那麼好坐麼?沒點兒手段和計謀,早就不知道被人謀害了多少次了。”姚既之說著,一腳踹上了劉知的肩頭,他踩著劉知,俯下身,又是嫉恨又是得意地說:“生殺予奪不過是君王一句話的事,陛下說凌餘懷狼子野心,他就一定是狼子野心的,就算不為了那兵權,太子殿下那麼聽燕景王的話,等哪日陛下駕鶴西去了,誰敢說這江山不會改姓凌了?叫人如何不忌憚?”
劉知被姚既之這一腳踹傷了元氣,他無力地躺倒在冷冰冰的地上,舊傷裂開,殷紅的血染紅了囚服。
姚既之的言辭像是一把尖刀,不斷地刺向劉知的心口:“我大周人傑地靈,遍地都是濟濟人才,你真當朝廷缺你這麼一個小小尚書麼?不過是陛下手裡的一枚棄子罷了,劉知,你還在掙扎什麼?”
姚既之嫌棄地抬起腳,最後只說了句:“我勸你最好識相點兒,這一杯酒下去,一切都一了百了,還少受些牢獄之苦。”話音未落,姚既之便再懶得看劉知一眼,他轉身出去,吩咐了旁邊的獄卒一句務必要那劉知喝了那鴆酒。
牢獄的鐵門又一聲叮噹合上了,伴隨著劉知癲狂的笑聲,在寂靜的大牢裡一齊迴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劉知似瘋了般,不同於昔日的儒雅謙和,這一次,劉知肆無忌憚地笑了好久。
“好,好啊,我劉知,這輩子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無愧於君王,無愧於百姓,更沒有對不起過自己的良心!我本不求功成身退、衣錦還鄉,沒想到居然有一日居然會因為這等荒謬的理由身死在牢獄裡。”
劉知扶著牆,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傷口裂了不少,他卻好似感覺不到痛一般,以血為墨,執手為筆,陰冷的牆上寫了一封絕筆諫書。
字字鏗鏘,沒有一絲一毫頓挫,待落下最後一筆,劉知脫力般跌坐在地上,抬眼看著滿牆的血書。
像是了卻了君王天下事,拂去了身前身後名,兩鬢白髮,盡是淒涼,飽盡了人間風霜,百年以後,汗青史冊,他劉知會是為國為民的賢臣,還是貪汙腐敗的小人?
他端起地上的酒盞,在那方寸的清液裡,他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君王涼薄,他沒有絲毫猶豫,杯盞裡的酒被一飲而盡,一身傲骨,在暗無天日的深淵裡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