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訣三天兩頭往後山跑，擔心他的菜地。司農把她院子裡菜地打理的很漂亮，長成的菜葉也都悉數進了方若的肚子裡。方若也爭氣，吃的體格健壯，沒白瞎了這些菜。

方瑜半開玩笑的說，“大理寺卿在神木林給大司命種菜，傳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我這算啥，咱們的皇帝陛下不也準備入贅神木林了嗎？”

此話一出，空氣瞬間凝固，氣氛瞬間降到冰點。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望向胤昭。

只見她輕輕放下手中的酒杯，轉頭淡淡的看向方瑜，問道，“所以，你是當今皇上？”

霍訣知道自己似乎是說錯話了，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

“是。”方瑜見退無可退，只得承認下來。

胤昭倏得起身，快步去了議政廳。沒人敢攔，只有方瑜追了過去。

她在議政廳裡隨便翻看案宗，有的是彙報各地案情，有的是監看各方動向。比如最近的一個：書院所有先生全部出動，去向不明。 顯然這封是被無支歧或是誰給扣下了，放在一個角落裡，並沒有上呈給胤昭。

她心頭一陣絞痛，眼前一黑，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方瑜擔心的趕緊跑到她身邊，準備扶她起身。胤昭卻一把推開他。

“你走吧。”她都想起來了。

方瑜跌坐在一邊，一聲不吭。

胤昭抬手摸了一個硯臺，朝他砸了過去。只是那硯臺越過他，砸到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我讓你走啊！”胤昭大喊，指著門口的方向。

“我哪都不會去。”方瑜沉聲回答，起身，試圖抱住她。

胤昭對他又打又撓，不讓他碰自己一下。方瑜知道她不會傷害自己，不然她隨便捏一個手訣，他就可以直接魂歸天地。或者剛才那硯臺也可以直接落到他腦袋上。而不是現在在這裡打他幾拳，撓他幾下。

“你來做什麼？！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

在屋外的人聽見裡面的爭吵聲，也是心裡一驚。所有人從沒見過胤昭崩潰的情緒，包括胤暄。她現在就像是一個迷路的小孩子，想要走出這片黑暗，但是不但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前方的路上有著怎樣的危險。她很害怕。

作為霓旌，被世人背叛。作為幽釋的愛人，無法保護他，最後看著他死在自己懷裡。知道了自己本不姓司馬，甚至不屬於三界，連個歸屬都沒有。明白了對於這一切，她即使是個神仙也無法改變的無力感。

終於，她絕望了。

胤昭扶著桌子站起身，幾個深呼吸之後，語氣變得平靜。

“你們走吧。”

方瑜依舊站在原地，胤昭回頭看他。她眼裡一點光亮都沒有，同死寂一般。

“除了你身邊，我哪都不會去。”方瑜堅定的又說了一遍。

胤昭沒再理他，轉身出了議事廳，跑到馬廄，牽了馬，飛奔出去。

“胤昭！！”方瑜在身後緊追。

胤昭看見他在身後緊緊的跟著，狠狠的抽了馬一鞭子，馬馱著她竄了出去。

“回來！”方瑜大喊。胤昭連頭也不會的往前跑。這時候方瑜很怕她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裡。怕她從此消失不見。

眼看著她越跑越遠，方瑜站在馬上，使勁一蹬，幾個輕功落在她前面。胤昭只得勒緊韁繩，讓馬停下來。

“你回去吧。”胤昭的語氣比外面的冰雪天還要更冷上一層。

方瑜不答話，只是站在路中央。胤昭想起來，她是不懼寒冷的冰雪天，可是方瑜還是個凡人。這麼僵持下去，肯定是對方先倒下。

胤昭的腦子裡像一團麻繩，捋不出個線頭。其實她是想死的，但也捨不得書院和她這一世的家人。可人世間已經背叛過她一次，她不想再經歷一次，甚至再犧牲掉自己愛的人。上一世幽釋因她而死，她也保不準這一世，方瑜也會因她而死……這是她最不想也最怕看見的。

所以她選擇封了記憶，但沒想到他還是找來了，並且陪在她身邊這麼久。

方瑜現在也知道了個大概。可這讓她如何面對？

胤昭不再將馬騎得飛快，在雪地裡慢慢的走著。方瑜就在後面默默的跟著。

等她回過神來，夜幕已經來臨，她側耳沒聽到落在雪地裡的腳步聲。胤昭回頭也沒看到他的身影。

她急忙調轉馬頭，往回飛奔。

道路正中央，方瑜倒在地上，身上蓋了一層雪。

“方瑜……”最不願意看見的一幕，終究是發生了。

胤昭慌忙下馬，快步跑過來，把他扶在懷裡，搓著他的臉，希望對方能溫暖起來，那樣慘白的臉，她不想看見第二次了，“方瑜……你……”

方瑜突然伸手，一手護著她的頭，一手把她按在地上，整個人壓在她身上，讓她動彈不得。

胤昭嚇壞了，看見方瑜沒事，委屈湧上來，對方瑜拳打腳踢。

“別打了。”

“我讓你住手！”方瑜大喊，胤昭哪裡理他，方瑜只得將她的雙手一起鎖死，將她牢牢牽制住。

“你要去哪？！你準備扔下我去哪？”方瑜生氣了，朝著胤昭狂吼，“我做錯什麼了？”

“你恨這個世間，因為所有人都背叛過你。可是我呢！”方瑜的聲音開始發抖。“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你！你卻這麼對我！為什麼？！”

胤昭嚇懵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方瑜拿來她的一隻手，將自己的匕首抽出來放在她手上。

“你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好啊，那你殺一個給我看看！”他眼眶通紅，一隻手扯開自己的衣服，漏出結實的胸膛。他追得急，連個厚一點的披風都沒穿。

不由分手的把她的手，連同冰涼的匕首往他胸口上按。“你殺一個我看看！你殺了我，你就是這天下真正的主。三屆位高權重的位置都在你手上！屆時你想怎麼報復天下，都隨你的心情！”

“不……”胤昭另一隻手推著他，想把手抽出來。

天地、荒野、雪地，除了兩個人的喘息聲，沒有別的聲響。

胤昭怔怔看著他胸口，心臟的位置上，刺了一個太陽。無論是“昭”還是“霓旌”，都有光明之意……

面前這人，可是當今聖上……在龍體上刺青，他是瘋了嗎？

方瑜忍不住哽咽，淚水滴在她臉上。

“你怎麼捨得……”方瑜顫抖著。

方瑜鬆手放開了胤昭，胤昭起身抱住了方瑜的脖子，埋在他肩頭，放聲大哭。

一個時辰後，方瑜推開一間破屋子的門。

看起來像是某個神官的廟宇，可如今已經破敗不堪，佈滿灰塵。除了一個供臺，什麼都沒剩下。方瑜將馬拴好，撿了些乾柴，升起了篝火避寒。

胤昭哭的眼角微紅，楚楚動人。方瑜把她擁在懷裡，靠近火源。

“我看了你的命簿。”方瑜輕聲說，一低頭對上她驚恐的眸子，不禁好笑，“這麼緊張做什麼？如今我一界凡人，我還怕配不上霓旌上神呢。”

方瑜話鋒一轉，又溫聲道。

“無論你是誰，你都是我的妻子，胤暄永遠都是你哥哥，你永遠都是書院的十先生。只要我的活著一天，你就不是獨自一人。只要司馬府還在一天，你就不是無家可歸。”

方瑜語氣雖輕，但是在胤昭聽來，卻無比鄭重。

胤昭抬起頭看向他。

“我會一直陪著你，到哪兒都陪著你。”

胤昭的心開始猛烈的跳起來，彷彿冰川在融化，發出滴答的響聲。

胤昭環著他的手臂又收緊了一些。

第二天外面的風雪呼嘯，二人只能等到風雪小一些再動身。方瑜從供桌下面找到了一個碎片，是神像面部的一部分，剩了一隻眼睛。看起來是個女神官，有著狹長的丹鳳眼，看起來有點像…胤昭……

難道…這裡是她以前的廟宇？他不知道她以前廟的名字。這裡也已經破敗不堪，經過一兩百年的洗禮，能剩下這麼一個碎片也是不易。

“你還記得……之前供奉你的寺廟叫什麼嗎？”

“怎麼？你要給我重修神廟？”胤昭伸手烤火，隨便回答著。“萬物寺。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你管什麼的？錢財？姻緣？還是仕途？”方瑜一下子好奇起來。

“平安吧，其他的多少也管一些。”回答完，胤昭覺得有些好笑。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他問這些做什麼。

方瑜看著手裡的碎片，有些疑惑，“怎麼說也是一方戰神，怎麼從沒聽過呢？”像太陽神守護太陽，夜神守護夢境，這些都有神話傳說，而關於霓旌的，卻一點都沒有。

“可能是後來做的惡事太多，被抹殺了吧。”胤昭苦笑道。

“我知道殺人不是你本意，但為何陸吾讓你去殺人，你便去了？”

“你怎知殺人不是我本意？”胤昭扒拉著火堆裡的柴火，“因為他們說我是神，生來就是為了保護他們的，不敢殺人，我便殺了。事後冠冕堂皇的說，是陸吾讓我殺的，我也有藉口脫身。”

“陸吾也想髒了我的手，只要我手上沾了血，我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殺人的時候也從不用自己的兵器，自欺欺人的認為，不用，人就不是我殺的。可這又有什麼分別，無論用刀還是槍，人都是我殺的。”

“後來殺的人多了，屍骨遍地無人認領，就創辦了個豐邑坊，給他們收屍，幫他們立碑，讓他們別恨我，認為這樣便能得到他們的寬恕。”

胤昭漸漸的把自己說的十惡不赦，罪無可恕。

“那幽釋是誰？”方瑜突然問道，胤昭臉上的表情明顯一滯。

“你問他做什麼。”胤昭似乎有些不願意提起這段往事。

“前幾日你可是口口聲聲喊的都是他，作為你的夫君，我不得知己知彼？”方瑜回到她身邊坐好，牽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裡。

“你們有這一摸一樣的長相。”胤昭沉吟了很久，才說出這句。“也許問問璇璣能知道其中緣由，有可能你是他的轉世，也有可能你就是他，也有可能只是長的相似，沒有其他關聯。幽釋…圓寂之後，我就回了仙京受罰。他的屍骨是否被收殮，收殮在了哪裡，如今是否轉世，我都不知道。”

胤昭的神情一點點暗淡下去。可又想起身邊的方瑜，連忙抬起頭看向他。“我知道我現在是你的妻子，不該想別的男人。可是我確實對不住他……”

方瑜摸摸她的臉，“我知道，反而我想感謝他。若不是他當初救了你，可能現在也輪不到我。”

胤昭把腦門頂在他的肩頭，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