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裡有些灰黯,丁俊山擎著火把,在窯口蹲下身子,八爺借火把的光亮,仔細端詳著草叢中的這個人物。憑經驗判斷,他不像土匪,因為在他身上,透出一股書卷氣,但與農民相較,似乎又有著天壤之別。八爺一生閱歷,啥樣人沒見過?他還從沒見過如這般文縐縐的土匪。
丁俊山忍不住問道:“有救沒?”
八爺低聲道:“餓昏了,加上身體有傷,快虛脫了。先喂些鹽水,少食幾口,過飢之人,千萬不能吃多,會要了他的命。”
丁俊山道:“先前已喝了幾口,只是堡子裡缺吃的。”
八爺道:“等一下回去,用苜蓿燒點湯,略微加點穀糠面,應該有救。”
丁俊山心中稍寬,八爺說有救,那便能救。
丁俊山一高興,便道:“八爺,走,我揹你下去。”
八爺道:“你們一路奔波,到如今粒米未進,常人怕是早都累散架了。不如都回去,吃些東西再上來。成文,成武,你兩個咋樣,挺得住嗎?”
丁成武道:“沒事,八爺,一路上空走著,累不住咱。”
八爺高興道:“好樣的。”
正在這時,張萬榮過來道:“八爺,你老也上來?”
八爺道:“哦,今日你在守堡子!俊山帶人來,有點唐突,這事堡長要問,就說是我的主意。請堡長看在我的面上,就讓他暫住兩日,要是有不測的麻煩,我來承擔。”
張萬榮道:“看八爺你說的,你的話堡長會不聽?都是一家人,你就別客氣。”
八爺道:“那感情好!堡子裡有兩人才對?你和誰呀?”八爺不知張守福被丁俊山一掌摑得像洩氣的皮球,躲在窯內不敢露面。
張萬榮道:“張家半坡的張守福在哩,他今日身體有點毛病,窯裡躺著哩。”
八爺也不再問,道一聲:“有勞了。”與丁俊山等出了張家堡子。
果然不出八爺所料,那男人喝了稀湯,將死之人慢慢活了過來。八爺也不吝嗇,幫他清洗傷口,燒些頭髮灰敷在傷口。破天荒給外人熬了小米粥,男人感激涕零,聲淚俱下,只差沒有跪下叩頭了。
八爺終於知道,這個男人大有來頭,城府很深,肚子裡裝著很多東西,比那教書先生強得太多太多。
這男人姓卜名奉史,成紀人,上過學堂,去過終南山學過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天下大勢更是十分了解。他本想在終南山修仙養道,但那顆躁動不安的報國心,促使他離開了終南山。後來,他做了成紀縣知事章燦的幕僚。白朗軍包圍成紀縣城,只因章燦抵抗不力,致使成紀城破,縣知事章燦逃走,城內富戶被洗劫一空,全城戰死或被殺者近三百人。
卜奉史說起前事,仍然心有餘悸,他說:“都殺了,都死了,都鳥獸散了......成紀縣城被白匪攻破後,我混進人群,逃出西門。路途上被追殺一陣,險些喪命。哪知半道上撞見剿匪聯軍趙倜軍隊,險些被馬隊踏成肉泥。兩軍你來我往,拉鋸作戰,沿途死屍塞道,慘不忍睹。眼看回城無望,我順著溝壑,連夜爬上大東山,無奈氣力耗盡,再也跑不前去,一跌不起......”
八爺見多識廣,在張家堡子一帶,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不過,卜奉史的一番言論,讓他相形見絀,自愧弗如。這讓他對卜奉史不得不另眼相看,甚而至於有點發自肺腑的尊敬了。
八爺問道:“外面整天價炮鳴槍響,今日來一波,明日走一波,究竟誰跟誰爭?而今的天下,究竟是何人的天下,請家天下氣數盡了嗎?”
卜奉史道:“而今是中華民國三年,袁世凱為中華民國大總統,只是各路諸侯俱不服他,難免要起戰端。”
八爺道:“皇帝上臺,要是國泰民安,那才叫真命天子。要是到處戰火不息,民不聊生,那他就不是個好皇帝。”
卜奉史道:“八爺說得對,袁世凱要當皇帝,與歷史上哪些爭奪皇位,並沒有兩樣。按臨時約法,有史以來第一次國會選舉,該由宋教仁出任內閣總理,可他在上海遇刺身亡。這不是袁世凱授意暗殺嗎?而今孫文組織了中華革命黨,發動二次革命,武力討伐袁世凱。武力解決爭端,民國軍閥混戰在所難免。只怕是他的江山坐不穩。”
八爺嘆息一聲道:“唉!老天爺收人哩,換一個皇帝,死一茬人。能安然活著的,算是大富大貴的人。卜先生日後作何打算,是要回縣城嗎?”
卜奉史嘆息道:“亂得很,土匪進城,攪了個天翻地徹,貧苦百姓難活,當官的一樣不好過。一朝一朝,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誰能在位子上坐好久?說不定那天,項上人頭不保,或是遭遇土匪,一命嗚呼。我真想去終南山,可惜山高路遠,群山隔斷,遍地狼煙,插翅也飛不過去。”
八爺道:“前途未卜,不能貿然前行,再等幾日也無妨?”
卜奉史道:“救命之恩,卜某永世難忘。八爺如此待我,讓我何以為報?”
八爺淡然道:“你我今日相見,俱是前世之緣,何必念念不忘!只是怪了,成紀縣城就如此不堪嗎?再怎麼也強過咱這堡子吧!”
卜奉史嘆道:“八爺有所不知,白朗軍自陝西隴山東麓固關進甘,援陝甘軍驍銳統領崔正午部五營二千多人戰敗。雙方又在關山頂洪家灘激戰,崔正午部再次落敗,旋即轉戰山林。白朗軍先佔馬鹿,後佔張川鎮。白朗怕與剿匪聯軍趙倜遭遇,率軍西走,經龍山、隴城、蓮花往靜寧,抵達通渭馬營。白朗與趙倜交戰失利,從馬營南下,經隴西入寧遠,縣知事鍾雲彤率眾抵擋不住,白朗軍入了寧遠城。白朗軍途經洛門,全殲河州鎮總兵、統領陳正魁率所部兩營兵馬,白朗軍一路燒殺搶掠東向直逼伏羌。”
八爺驚道:“白朗軍進伏羌?城破了沒有?”
卜奉史道:“一個月前就破了,只是不久棄城東進,攻打秦州。秦州總兵馬國仁戰死,守將郭正謙被殺,秦州失陷。”
八爺道;‘好玄吶!’八爺的意思,要是早一個月去姚莊,豈不是給人家擋了炮灰。
卜奉史接說道:“要是戰事到此為止,那也是再好不過,可那白匪取道徽縣南下,被川軍所阻,折而又返,回頭殺了個回馬槍,轉戰於階州。北上宕昌,經哈達鋪、荔川,破岷州,破洮州,直指蘭州。白朗軍洮州受阻不利,遂回撤,從漳縣進入寧遠,再次抵達伏羌,被縣知事徐兆藩與駐軍管帶楊世培“九節靈”大炮擊敗。白朗軍經金山鎮趨成紀,圍並破城。”
八爺道:“怪不得時而西進,時而東奔,亂騰騰沒有頭緒,原來他們在繞圈子。害得人不知往何處跑,感覺四面八方都是賊匪。”
卜奉史道:“可惜成紀終究未能倖免,遭了白匪的蹂躪。領導無方,民心渙散,賊匪兇狠,這就是城池告破的緣由。其實我早就知道,縣知事章燦膽小怕事,不會拼盡全力抗敵。”
八爺道:“你在他手下謀事,當然知曉他的為人,這不奇怪。哪有屬下不知上司心意的。”
卜奉史搖搖頭道:“卜奉史雖然不才,卻也不是那阿諛奉承之徒,這事說來也事好笑。那日白匪攻破秦州,章燦十分擔憂,整日裡憂心忡忡,他問我:“眼看白朗來犯,近在眼前,讓人好不憂心。都說你能掐會算擅相字,我寫一字,不知你能相不能相?”我不知其故,問他欲相何字,何事。他笑著道:“你相個“昔”字,用它來卜成紀縣城的安危,便會如何?””。
八爺道:“先生熟知玄門?果然是滿腹經綸,無所不知呀。”八爺由衷地感嘆!
卜奉史道:“逢遭亂世,奇學異術皆是虛妄,就算你再有才,也算不到土匪一天要奪走多少人的性命,算不到家破人亡城池告破,算不到疲於奔命流離失所,算不到生不逢時朝不保夕......”
八爺道:“嗯,是這個理。你是如何相字的呢!”
卜奉史道:“我說:“大人,莫非您有去意?章燦說道:“秦州城固若金湯,尤被賊匪攻破,小小成紀還能固守嗎?莫非你真能在字中看出些玩意來?姑且說說。”我說:“大人,“昔”字從那個角度看,都不是吉字,相時日,當在”黃昏前後“,相應變,卻是”措手不及“,相人心,正應”無心相惜“,這不應了那首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嗎?小人斗膽說出來,大人不要見怪。”
八爺很有些欽佩道:”這不一一應驗了嗎?先生是個奇人!“
卜奉史嘆息道:“唉,我心中好悔呀!要是我不多嘴,不相這字,說不定章燦一心撲在抗匪上,只怕是我得言語讓他有所動搖。”
八爺道:“天意如此,怨不得別個,就算你不相字,城池終究要破。”
卜奉史道:“話雖如此,畢竟章燦是一城之主,他若無心惜城,還會指望誰?他聽我之言,哈哈哈苦笑一番道:“好一個“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哈哈,你道我是那望風而逃的無能之輩嗎?你去吧,此事不要對人講說,其實我得心意,是要把白匪全殲在成紀城下。”我忐忑而退,心知它的話是言不由衷的遮掩,可卻不好再言。”
白匪半夜圍城,攻打一整天,成紀縣知事章燦傾盡全力抵抗,外無援兵,寡不敵眾,城池黃昏告破,他也提前有所佈置,從容逃走。
八爺看人,從來沒走眼,雖然他不會相面,相字,相人骨。他對卜奉史有著自已的看法,覺得他深不可測,是個博才得智者,是個百科全書,是個深不可測的無字天書......八爺見過秀才,他們會讀詩文,會寫八股文,會識字斷句,可那都是些死板的老套套,與卜奉史學識的淵博想比,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卜奉史在張家堡子住了兩天,就被八爺接到家中,奉為座上賓。八爺覺得,卜奉史就是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要是有他的一成學識,那在窮鄉僻壤的小山村,也能響噹噹了。
這段日子,白匪不見了,追剿的政府軍不見了,貧民的日子卻更難過了。是因為佔據山頭的地方的小土匪開始猖獗,那種做法,其實與北匪們並無二致,一樣的搶劫,一樣的殺人,一樣的毫無人性......
卜奉史骨子裡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清高,一般人見了,都會避而遠之。他也看淡一切,似乎對任何事情都了無意趣。唯獨對丁俊山,卻是讚賞有加,那不是因為丁俊山救過他的命,而是在他看來,丁俊山應該是個將官,那一身本事,要說有個用武之地,前途不可估量。
八爺正與卜奉史談論玄學,突聽莊外人聲嘈雜,二人都覺可疑,一同出門,來看究竟。在八爺家門前幾十步的地方,空著塊大場地,那是村子裡的公用場地,每當麥子,穀物成熟,全村人在場裡碾麥,曬穀子。丁老四家就在場的下方。
場內聚著七,八人,時而高呼,時而喝彩,只見丁俊山雙手握著四百斤重的碌碡,高舉過頭頂。雙腿橫開,一紮馬步,身子隨即下蹲,“嗨——”一聲喊,碌碡輕輕觸地,不發出絲毫聲響。
“好——”,又是一陣齊呼。
\"我來!”,碌碡一落地,丁成文迫不及待地要試。丁俊山退開兩步,丁成文雙手相摻,抱住碌碡一邊木軸,滿臉漲得通紅,口中哇哇叫喊,碌碡原地打轉半圈,少時停住不動。
“哈哈哈——”,又是一陣歡笑。
丁成文搓搓雙掌,不情願地退開。丁成武緊了緊褲帶,過來彎腰試舉。他雙手握住左右木軸,喊聲“起——”,碌碡應聲而起,只離地半尺,相持不到一個呼吸,“嘭”一身落地。
“唉,有長進,不過,要舉上頭,怕還得練幾年。”
“不錯,終於有個接班的。”
大家嘰嘰喳喳議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