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寧浮闕。

不，我本來沒有名字，只是在遇到那個人之後，我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從何而來，自睜眼開始，我便明白，我將與天地共生。

嗯……通俗一點來說，就是所謂的天選之子?

我的職責，就是守護好這方天地的平衡。

除此之外，任由我如何造作，只要天地不崩，我便不會消亡。

最開始那些年，我以為我會一直活下去，後來我察覺到了不對，我的人生在不斷的輪迴，一個甲子以後，我就會變回嬰兒的形態，帶著上一個輪迴的記憶，重新長大，長到一定的年歲後就停止生長。

我試過尋死，奈何多重的傷都要不了我的命，最多昏睡數十年，醒來以後，繼續我的輪迴。

反抗無果後，我選擇了接受。

長生……真的很孤獨。

第一個六十年，我有一對疼愛我的爹孃，有對我極好的兄弟姊妹，還有許多的朋友。

在他們的陪伴下，我過得很幸福。

隨著時間的流逝，普通人避免不了的生老病死開始出現。

我的爹孃在我的面前病逝，他們走後，我的兄弟姊妹朋友們也先後老死，而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少女的模樣。

我親手送走了我最親的人，組織了一場又一場葬禮。

從悲痛，不知所措到麻木，習以為常，我用了四十年來釋懷。

當我步入第二個六十年時，一切都在重複。

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

這百年來，有愛我者，將我視若珍寶，從不認為我異於常人，自然也有厭我者，將我看做是妖魔鬼怪，意圖架我自火堆上燒死。

哼！

愚蠢！

若我死了，這個世界就將不復存在，他們自然也會灰飛煙滅。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驚恐的模樣，然後一步步走出火光，殺死所有欺辱過我的人。

當壞人……確實是要比好人舒服多了。

或許我曾經是個好人，想要溫柔以待這個世界，但這世道，終歸是壞人居多。

那是第四個六十年，那六十年，我殺了許多人，有好人，也有壞人，到最後，我已經分不清誰是人了。

作為與這天地共存之人，我本不應該沾染上如此厚重的殺戮，因此，我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那是天罰。

我被困於一處幻境之中，日日承受鞭笞火烤之刑，冥冥之中有一道聲音告訴我，只要我認錯，便可以回到現世中。

我並不想回去，太沒有意思了。

天下?

與我何干?

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我。

我寧可日日被折磨也不願意離開。

那是不知道第多少年，許是現世中的六十年過完了，我再度睜眼，已經成了一個八九歲的女童。

這次與往常不一樣，我沒有從嬰兒開始。

也沒有人養我，我是由森林中的老虎養大的。

不久前，有一個叫万俟蓁的人將我帶回了家。

彼時，她正帶著她的族人四處征戰，擴張勢力範圍。

她長相柔美，說話也溫溫柔柔的，但是殺起人來一點都不手軟。

但是，我不喜歡她。

她太傻了。

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

一心只為了她的族人，哪怕自己落下一身傷，都捨不得讓身後的族人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人，不應該只想著自己嗎？

管那麼多做什麼？

只是，她對我真的很好。

她將我從森林裡帶回來，親自帶在身邊教養。

其實那些東西我都會，但我就想讓她教我。

在她的身上，我感覺到了第一對爹孃對我的愛，她喚起了我心中的善。

知道我沒有名字，她想了許久，最後給我取了“浮闕”這個名。

我問她為什麼要叫我這個名字。

她眼神複雜地看了我許久，沒有說話，摸摸我的頭，只說去做牛乳糕給我吃。

不說就不說，反正我也不好奇。

後來，我便沒有再問過她。

直到我見到了那個男人。

十九洲洲主，扶笙。

這個男人，我發誓，是我活了幾百年來見過的最美的男子。

他的眼裡，只有万俟蓁。

那時我便知道了，万俟蓁為何要給我取這個名字。

至於原因，我就不說了。

待在万俟蓁身邊時，她總想讓我叫她一聲娘。

我與她不過差了七八歲，她當我阿姐還差不多。

不過，不管是阿姐還是阿孃，我一聲都沒有叫，任憑她怎樣哄我都沒用。

万俟蓁万俟蓁！

我就要叫她万俟蓁！

在我和万俟蓁生活了一年以後，她竟然又從外面撿回來一個孩子。

才三四歲，瘦的和個猴子似的。

因著万俟蓁是救了他的人，他就死死地窩在万俟蓁懷裡，怎樣都不肯下來。

万俟蓁那個時候是万俟一族的族長，事務繁忙，又正值滅了伶舟一族，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別的人她不放心，就把那孩子給了我，讓我照看一下。

看在她說要給我做好多盤牛乳糕的份上，我答應了。

那臭小子是伶舟一族旁支的孩子，爹孃被主家殺死了，今日之前都是一個人苦兮兮地過日子。

難怪這麼瘦。

我戳了戳他的腦袋，嫌棄地把他抱走了。

後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和這小子待在一起。

扶笙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惹空。

為什麼取這個一聽就是個和尚的名字，我不知道，不過叫起來很順口，我便跟著叫了。

万俟蓁很忙，惹空是她帶回來的，實際上都是我養大的。

在養他的期間，發生了一個變故。

我帶惹空去森林裡狩獵的時候，他中毒了，驚慌失措下，我喂他喝了我的血。

我的心頭血能解毒，這是過去我無意中發現的。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那一個輪迴的家人，他們起了貪念，只想著拿我做交易。

我為了自己，殺了他們。

後來，我再沒有說起過我心頭血的特殊。

那時的我尚不知這個舉動會帶來多麼難以預測的後果，只知道我的血有用，可以救惹空。

惹空不能死。

他是我除了万俟蓁以外，這個世間最親近的人。

如果那時我知道惹空與我有緣，喝了我的心頭血就會同我一般得到長生，我寧可讓他就那樣死了。

也好過此後數百年的等待自責與懊悔。

可惜一切沒有如果。

我在万俟蓁身邊留了六年，及笄之後，見万俟一族逐漸穩定，掌控了這片大陸的大部分勢力，我就帶著惹空出去遊歷了。

我們出了海，去到了另外一片大陸。

那裡正建立起了一個新的國度，掌權者姓南榮。

我帶著惹空遊歷了數月，再次得到万俟蓁訊息的時候，便是她被伶舟一族等其餘殘存部落的餘孽於海島上虐殺。

她死後不足半月，扶笙在十九洲自斷全身經脈而亡。

那一刻，天旋地轉。

耳邊是惹空聲嘶竭底的哭泣，可我根本哭不出來。

我不願意相信。

我以為，等我再次回去時，万俟蓁已然成為了女帝，又或者，她安排好了一切，勇敢地去追回了扶笙。

她完成了她的使命，可以去追尋她自己的幸福了。

然而事實卻是，她死在了責任之下。

伶舟一族……

那都是些廢物，怎麼可能殺得了万俟蓁?

這一切，一定還有万俟一族之人的手筆。

我將惹空留在了南榮皇朝，隻身回了万俟古國。

最終，我得到了真相。

是万俟蓁當作父親敬重的大長老，是她拼死護在身後的族人們，聯合起來，殺了万俟蓁，還殺了她身邊的所有人。

若非我與惹空已然離開，他們怕是連我們也不會放過。

他們把万俟蓁所有的功績踩在腳下，肆意貶低著她以女子之身做到的偉大的一切。

虛偽，太令人噁心了！

那一刻，我心底的惡超過了善。

我殺了那些參與圍剿万俟蓁的所有人，甚至，我殺了他們有些人剛出生的孩子。

我不後悔。

因為我知道，我這樣做，又可以去到那個虛空，聽到那道聲音。

那道聲音，是轉機。

我說，如果他不願意幫我，待我再次醒來，我就會殺光天下人，讓這個世界徹底地崩塌。

万俟蓁給了我所有的關愛，將我從陰暗中拉回了陽光之下。

她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我不甘心！

抱著這樣的念想，哪怕天罰再痛苦，我都咬牙堅持了下來。

那道聲音最終妥協了。

在他話落的剎那，我慶幸自己能夠長生。

只有長生，我才有能夠再度見到万俟蓁的機會。

醒來後，我回到了南榮皇朝，發現惹空不見了。

我知道他不會死，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他在躲著我。

他是伶舟一族的後代，伶舟一族參與了對万俟蓁的圍剿，他內心愧疚，不敢見我。

我找了三日，沒有找到，最後選擇了放棄。

罷了。

日後如何，只看我與他二人的造化。

我在南榮皇朝落腳，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六十年。

看著皇朝的不斷更迭，周遭人的生與死。

隨著時間的流逝，万俟蓁與扶笙在這個世間留下的痕跡越來越少，我有些害怕。

我怕有一日，我也會將她們忘卻。

忽而憶起當初万俟蓁說，如若有機會，她想卸下所有，與扶笙重逢後，兩人就建一座院子獨自生活。

她說，她想喚那處院落為浮生。

是浮生，亦是扶笙。

我不想建院子，我想為她打造一處強大的勢力，待我找到她後，能夠給她依靠，不至於兩人都是孑然一身。

所以，我建立了浮生宮。

當然，記載中的第一位宮主不是我，是我外面找的孩子。

我才不想那麼累，找個人管管事情多好。

浮生宮不用我操心了，我就繼續在各個地方走著，渴盼某一日能夠找到万俟蓁的轉世。

如果可以，我想成為她的阿孃，伴她成長，護她周全。

六十年時間一過，我如同過去每一次一樣閉上眼，等待下一個輪迴的到來。

等我睜開眼時，我發現我少了許多的記憶。

我被當時浮生宮的宮主撿了回去，他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寧浮闕。

我記得所有，獨獨忘記了與万俟蓁相遇的那一次輪迴。

現在想想，恐怕是因為阿暖就是在這一次輪迴中出現，我才會失去這些記憶。

此後的日子，我不是修習功法就是在外面撿孩子養孩子，期間把戚國的皇室給滅了。

當然，那是小事，不值得一提。

總而言之，我莫名其妙就成了浮生宮千年來最出色的宮主了。

對於這個稱號，我很是嫌棄。

這樣來看，過去那些人是該有多麼沒用啊。

雖是這樣說，我的心總是空落落的。

直到有一天，我的心口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刺痛，緊隨其後地就是巨大地欣喜。

我不知這情緒從何而來，只是那時我又出現了最開始那些年尋死的念頭，並且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過去的種種都忘了。

於是乎，挑了一個晚上，我悄悄地離開了浮生宮。

一路行至大殷的邊境，在路上，我又撿到了一個孩子，是我的阿暖。

當時我不知道她是誰，只是看她太可憐了。

小小的孩子，出生不過幾日，又患有心疾，就這樣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活下去。

我把她抱去了最近的那處村莊，想尋一處看上去家境尚佳的人家給她放下。

準備放下她的時候，她居然用她那小小的手勾住了我的衣服，對著我笑了一下。

那麼小的孩子，竟然對我笑了一下。

我的心立馬就軟了。

孩子身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阮溱，而她那一笑又拉回了我，所以我叫她，阿暖。

阿暖是我的寶貝，是我唯一的寶貝。

她的身上弱，天生的心疾註定她比不得尋常人長壽，我極盡一切地，小心翼翼地養著她。

我本以為我能一直陪著阿暖，可是老天總喜歡與我開玩笑。

在阿暖八歲那年，不知為何，天罰再度降臨。

我來不及與阿暖說什麼，只能將代表浮生宮少宮主身份的玉蓮手鍊交給她，讓秋綏好好照顧阿暖，等我回來。

天罰降臨，我必須離開阿暖，否則就會波及到她。

等我再一次醒來，就是十年後了。

這十年，我仿若真的在昏睡，那處用來懲罰我的幻境並沒有出現。

我感覺蹊蹺，但來不及想什麼。

我已經恢復所有記憶，明白阿暖就是當初的万俟蓁。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阿暖的訊息，卻發現……

我的阿暖已經不在了。

她中了血蠱，死在了最愛之人的懷裡。

我匆匆出了後山，看到了整個浮生宮一片混亂，我來不及多管，直出山門，迎面就對上了阿暖的夫君，容酌。

他是大殷最尊貴的煜安王世子，是十九洲的洲主，更是……當初的扶笙。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眼裡是一片死寂，明明還活著，靈魂好像已經跟著阿暖走了。

給阿暖下血蠱的人是於樞，他是受人指使。

他是自願與否已經不重要了，在容酌發現他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死於蠱蟲反噬。

我看著容酌，顫抖著嗓子問他阿暖在哪裡。

我想去見見我的女兒。

他沒有回話，只是冷漠地看著我，出手就是殺招。

我，不敵他。

只是我一定要見到我的阿暖。

“溱溱沒有阿孃，她只有我。”

這一句話，如一把刀子般狠狠插進了我的心。

造化弄人，在我離開後，我的阿暖又生了什麼變故，導致她忘記了我呢？

因為她忘了我，也忘了玉蓮手鍊的重要性，所以有小人可以冒充她的身份。

偏偏幽未在我昏迷的第二年就身染重疾去世了，阿離一直陪伴在我的身側，無法確認回來的那個人到底是真是假。

所以，我親手建立的，想要成為阿暖保護屏障的浮生宮，在最後，成了害死她最鋒利的一把刀。

我無法接受，就在我瀕臨崩潰之際，惹空出現了。

我與他分別了數百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長大後的模樣。

他已經老了，輪廓中卻依舊能夠看出當年的驚豔。

他出現了，帶來了一線生機。

我這才知道，他早我許多知道阿暖就是万俟蓁的轉世，也比我更早的謀劃一切。

給阿暖取名字的那位高人是他，目的是為了讓阿暖離開上京城遇見我。

他安排了許多，甚至算到了容酌與阿暖的姻緣，獨獨沒有防到阿暖會被有心人經親近之人的手給阿暖下血蠱。

給她本就脆弱的身體致命一擊。

我與惹空，再一次失去了最在意的人。

惹空這些年到底不是白過的，他將我帶回了護國寺，我與他相對而坐，說了許多。

阿暖這一生，有兩個愛她至深的男人，一個是容酌，一個是蒼凜，又或者可以叫他九方泠。

兜兜轉轉，還是當初的那三個人。

蒼凜為了給阿暖的心疾尋藥，廢了一身的武功，到頭來，仍舊是沒留住阿暖。

容酌是阿暖少時遇見到那位漂亮哥哥，他尋了阿暖好久，用了無數個法子，最後也沒能與阿暖長相廝守。

他與蒼凜因為阿暖的離世早就已經瘋魔。

兩人同是天之驕子，容酌更是命定的帝王，他們兩人一旦失控，此間必定崩塌。

而改變這一切的關鍵只有阿暖。

只要阿暖能夠活過來，此間就不會崩塌。

這就是條件！

我不知道惹空用了什麼法子讓我重新回到了那片幻境，讓我能夠與那道聲音交換。

只知道我回來的時候，惹空氣若游絲，已是大限將至。

我立馬便懂了，短短一日，我哭了第二次。

他問我，做到了嗎？

我說做到了。

他說那便好，隨後就溫柔地看著我，眼裡有我看不懂的情緒，看了我許久許久，然後問我，後悔嗎？

我反問他後悔嗎？

他搖頭。

他說他不後悔為阿暖做的這一切，這本來就是他欠阿暖的。

最後，他對我說，他從來不後悔遇見我。

那時我沒懂，直到現在，看著阿暖與容酌看彼此的眼睛，我懂了。

我自願放棄長生，只為換阿暖回來，而惹空為了讓我能夠談條件，放棄了他的生命，放棄了長生。

他自願煙消雲散。

我想，他是喜歡我的。

只是橫跨在我與他之間的東西太多了，更重要的是，我明白的太晚了。

惹空，到底是成為了我的遺憾。

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聰明，知道怎樣做能夠讓人永遠不會忘。

我承認，他贏了。

如今阿暖與容酌過得很幸福，她的身子好了許多，定能長命百歲。

九方泠成為了阿暖的兄長，也算是圓滿了。

雖然我也挺喜歡他的，但是耐不住阿暖愛的是容酌，何況容酌實在出色。

沒有辦法，我當然是隨著我家阿暖了。

好了，就說到這裡了，我要去給我家阿暖做牛乳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