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瀟對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猶如從小在這兒長大。
他帶著我從時錦記後門出逃,再左拐一間古玩店,右拐出一個小巷口,我們穿過麗水衚衕。
眼前突然豁然開朗……
街道彷彿在那一瞬燈火全都點燃,如此繁華,沒有丁點黑夜該有的樣子。
與洛陽的端莊高貴不同,揚州街道放浪形骸,四面八方處處都是寶馬香車紙醉金迷,連夜風中都帶著脂粉的芳香,令人唯恐稍不留神,便會活生生溺死在這溫柔鄉里。
卓瀟嘲我一副心生嚮往的模樣。
他輕聲笑道:“揚州和洛陽不同,全國唯有洛陽需要宵禁,洛陽是京都,為了皇城的安危,每每到了傍晚戌時,所有商鋪都閉門謝客,也只有遇上年節和皇上特許的時候才會有特例開放。而這一帶是揚州最有名的繁華商業區,酒樓、茶肆和商鋪幾乎通宵達旦營業,尤其是這護城河兩岸的酒樓和青樓,珍饈滿目,夜夜笙歌,好不快哉。”
說話間,羨仙閣四層高的建築已經映入眼簾。
硃紅金漆的招牌在燈火照射下,鮮亮地泛著金色光芒,不愧是全揚州最著名的煙花之地。
樓內,有玲瓏精緻的亭臺樓閣,清幽秀麗的池館水廊,上百位花枝招展的佳人聚集於主廊簷下,等待酒客呼喚。
“望之宛若神仙。”
如此多的的佳人招待,這個青樓規模之大可想而知,每天接待的顧客必然數以千計。
古往今來,有多少文人墨客和女子產生過愛情,她們中有很多想透過拿下未成名的落魄舉子,一朝成名帶著她們離開這賣笑的日子。
但世人的門第清白觀念,又有多少佳人能真正得到幸福?這其中,有虛情假意、有高中棄婦,也許會有真情吧,只是世人不知道。
我不禁低聲囈語:“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卓瀟不覺好笑,問我怎地突然有此感慨?
我搖搖頭,轉移話題問道:“這羨仙閣的四層樓,分別是作何用途?”
卓瀟一面領著我找個位置坐下,一面解釋道:“你瞧,跨入羨仙閣的未必都是腰囊鼓鼓的上流酒客。”
他手中的泥金扇虛虛一指附近一桌客人,說道:“銀錢不多的,或者買酒比較少的酒客,一般就座於樓下廳院,這些去處稱為‘門床馬道’。”
我順著卓瀟的眼神上二樓。
他說:“有錢的、嗜酒成性的恩客上樓去,美其名曰‘登山’,可登一山、二山、三山。上山的大多不肯喝悶酒,往往召喚陪酒女子助興閒聊。媽媽們會先將女子們的綠頭牌送來,聽任酒客點將,名之曰‘點花牌’。更有甚者,乾脆把陪酒女子叫出來列成一隊,桃花人面,任君挑選。適才大廳中央,你見到的招手女子都是陪酒女。”
我不禁暗暗咋舌。
轉而噗嗤一笑,說道:“若是我們一會兒點將,豈不是上百號女子站在我們前邊列隊,那隊伍得排到大門口了吧?我們若是全都點了,那卓兄可能承受?”
卓瀟哭笑不得,泥金扇輕點我頭。
“真不知你那腦袋瓜子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麼,沒羞沒臊。在這裡,陪酒女子一般只陪酒,其中品級和名氣稍微大點的,琴棋書畫都頗為精通,有這些女子在,笑語中串著綿綿歌聲,酒客們的酒興會大增,酒後餘興時.......”
卓瀟說話聲突然停止,扭過頭嬉皮笑臉地盯著我。
我被他盯得有些困惑,問道:“酒後餘興時會怎樣?”
剛問出口,我便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掉進這個小霸王的陷阱裡去了。
真是笨蛋!
果不其然,卓瀟一臉壞笑道:“酒後餘興仍濃者,可以跟隨陪酒女子去永巷幽曲。”
我頓時窘迫到極點,臉唰地便通紅了,有些難為情地避開他的目光,四處漫無目的地張望。
羨仙閣的美貌席糾出現在大堂中央的舞臺前。
她一襲紅衣,眉眼生得明豔,漂亮且極具攻擊性,那雙狐狸眼像是來勾人魂的,眼尾略略上挑,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
我忍不住嘆道:“這個席美人長得真是極好,你看席間男子頗多為她神往。”
卓瀟聞言,哈哈大笑說道:“人家不姓席,席糾是青樓的一種職位,是酒客聚飲時負責行酒令的人,在青樓和酒樓裡起應酬斡旋、增興助樂的作用,她們是不必陪客喝酒的。”
我恍然大悟。
“嗨,原來就是司儀唄。”
卓瀟眼神一閃,疑惑問道:“什麼是司儀?”
我一句你不懂便堵上他的嘴。
席糾看了看臺下聚集越來越多的人群,巧笑嫣然說道:“諸位客官,今兒是初九,又到了我們的花魁白夙鳶點客的日子,依照老規矩,答對白姑娘的三道題,便可向白姑娘任意點一首曲目,單獨撫奏給客官聽。”
場下男子們早已躍躍欲試,興致勃勃地等待席糾出題。
席糾笑著開口道:“本次白姑娘出的是對子,請各位客官們仔細聽題。”
“上聯是:明日明月明心鏡。請出下聯。”
我略一沉吟,淺淺笑道:“這個對子並不算多難,只需要略加工整便可對上,也不知題目是不是由淺及深。”
我扭頭看卓瀟。
他但笑不語,略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繼續看下去。
人群中立馬有一位酒客舉起手來表示:“我!我!我來!好女好子好家庭。”
這一答,立刻引來周遭一片嗤笑聲和嘲諷聲。
一紅衣男子鬨笑道:“你這算什麼對子,等我來!席糾且聽好了,我的下聯是:嵐山嵐風嵐霧濃。”
這句下聯對仗還算工整。
上聯含了日月,下聯對應山風,平仄相對,兩句句式結構完全一致,相對應的位置上不僅詞類相同,義類還一致,是比較好的下聯。
席糾聽聞,笑言道:“恭喜這位公子透過了第一題,下面我出第二道題目。”
“上聯是:水中凍冰冰中雪雪上加霜。”
此聯一出,一片譁然。
一時間竟無人應答,眾人交頭接耳談論如何應對如此工整的上聯。
卓瀟淡淡的笑,放下茶盞,緩緩道:“有點意思,你可會?”
我垂頭不語,兀自沉思起來。
不多一會兒的功夫,我心中已有答案,抬起頭來用手肘輕碰他的,笑道:“我對是能對,只不過......我實在好奇這花魁長什麼樣,若只是姿色平平,我何必出這風頭,只可惜她不露面,你可有辦法讓我看到她的真容?”
卓瀟輕輕用茶水潤了潤唇。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席糾得意的嬌美容顏,輕聲道:“你看那席糾如此得意,想必是料定今夜無人能過三關,剛才我聽到鄰桌的討論說已經連著三個月沒人能見到白夙鳶了,她們把題目做得如此難解,一是為白夙鳶的才名做噱頭,二是無人答出見不到人增加神秘感,才能有更多的人前赴後繼地來此一戰,只為見得美人一面。而這美人嘛,指不定不在此處也說不定。”
我不禁咋舌。
“人不在還能這麼玩?萬一要是真有人答出來了呢?”
卓瀟笑道:“隨便一個美人蒙著臉也能是花魁,會彈琴即可,這有何難。”
下一瞬,他轉臉說道:“不過,我也想見見這位美人到底有多美,傳聞她美若嫦娥、媚似妲己。”
他站起身,向席糾朗聲道:“這位姑娘,我們若是答出來了,又怎知到底是不是白夙鳶,你讓我們大傢伙見一見,確認一下真假,我們才好答題,是不是啊諸位?”
我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起身鼓掌。
旁邊的人樂得有人帶頭起鬨,也跟著喊了幾聲。
“是啊是啊,讓白夙鳶出來見我們。”
起鬨的人漸漸不約而同的鬨笑怪叫,甚至大力鼓掌,現場如同看馬戲一般的興奮起來。
席糾眼見場子有些鎮不住,小聲囑咐了一旁的侍女幾句,那侍女聽了吩咐急匆匆往後頭跑去。
席糾賠著笑臉,穩住場子說道:“大家莫急,白姑娘一會兒就到,請大家稍安勿躁。”
我樂得向卓瀟豎起了大拇指,輕眨一隻眼贊他有能耐,他略一怔忡,目光不住閃動,隨即別開眼光。
小半刻鐘後……
席糾高聲道:“白姑娘來啦!”
大家順著席糾的目光往身後望去。
一紅衣女子在空中如同敦煌壁畫上飛天的神女翩翩起舞,紅綾帶著她緩緩落於地面……
她鬆開紅綾,轉了個身在臺上舞動衣袖,舞姿翩然,顧盼間眼波流轉,硃紅的水袖揚甩繚繞,柔軟的腰肢輕盈扭動柔弱無骨,層層迭迭的裙裾隨著她的轉身回首間盡情搖曳生姿,光是舞姿還未顯露真容便已迷花了臺下所有男人的眼。
白夙鳶輕輕落於臺前。
面對臺下和閣樓上的人山人海,她邁著極其優雅的步子緩緩轉身那一瞬,所有人熾熱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一把精緻的玉骨扇遮住半張面容,露出的幽黑深眸難得的清澈見底又不失明媚,透著一股子神秘感。
皓腕輕移,卻扇那一刻,饒是見過許多現代明星的我我也被驚豔到了。
面前的女人露出巴掌大的嬌小無瑕臉蛋,一張櫻桃小嘴顏色紅潤,仿若無聲的誘惑,美好張揚的五官被完美的臉部線條引到尖尖的下頜。
幾縷青絲自然地垂在臉頰邊,增添些許柔情,流轉的眼波里有淡然、有不屑,但更像黑洞直把人吸進去。唇畔微揚的弧度,猶如天上映雪綻放的紅梅,孤高而清冷,清冷中又帶著絲絲醉人的芬芳,她的一顰一笑皆攝人心魄。
羨仙閣的花魁,長成這般模樣,可謂是真的到了被權貴們眾星捧月的地步!
我帶著七分羨慕、三分遺憾的心情感嘆道:“若是我也能擁有此等美貌該多好,只可惜她深陷此處,要在此度過餘生。”
卓瀟目光在我臉上掃了掃,不明白是嘲我還是安慰我道:“何苦羨慕他人,美而不自知。”
全場震驚聲中,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奴家正是白夙鳶,請各位公子莫要為難席糾,今日便由我親自給大家出題。”
本來能見花魁便已經是使了銀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何況今日還是花魁面對面對弈。
臺下一片贊同聲。
白夙鳶嘴角輕扯,微笑說道:“適才的上聯可有公子能對出下聯?”
話音剛落,全場起鬨聲戛然而止,眾人面面相覷,就是無一人上前答題。
卓瀟給我遞了個眼色。
我輕輕頷首,起身朗聲道:“這有何難?姑娘聽好了,我的下聯是:空中騰霧霧成云云開見日。”
白夙鳶垂眸,嘴唇微啟默默重複:“水對應空,冰應上霧,雪、雲開見日......”
我暗暗思忖,她若真是才女,便應該明白我所想說的話,女子不應屈服於眼前的一時困境,以致心境如雪中寒霜,若能撥開雲霧,找到心中澄明的一方天地,便可雲開見日。
白夙鳶驟然眼前一亮,竟對我斂衽一禮,道:“多謝公子之言,你的下聯極為工整,這一關過了。”
在場諸人又是一驚,連帶卓瀟看我神色也頗為愕然。
我斜睨了他一眼,讓你震驚的還在後頭呢。
白夙鳶看了看窗外的月色,開口出第二道題,上聯是:“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月月月圓,逢月半。”
題目出到此處,我才真正開始正視眼前的女子,才女之名非浪得虛名。
我輕搖羽扇,思索片刻後,答道:“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年年年底,接年初!”
“好!”
在場諸人皆為我的優秀表現而震驚叫好。
白夙鳶看我的眼神已經從淡然轉為欣賞,說道:“公子,這是奴家的第三道題,若是你答對了,今日我願為你撫奏兩首曲目!不為別的,只為尋得佳音。”
“公子且聽好了,我的上聯是: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
這......
我皺眉低頭思索,此聯極為刁鑽。
既要平仄對稱,還要工整,應景有深意,意境承接完美。
眾人看我一動不動沉思的模樣,紛紛開始為我加油鼓勁。
希望我能答出此題,好煞一煞羨仙閣的威風,此時已不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爭風吃醋誰得美人的時候,要為名譽而戰。
白夙鳶等了半晌,笑問道:“公子可能應答?”
卓瀟見我思考良久不語,將將要起身替我作答,我忙按下他的肩膀,眼神示意他我可以應付。
隨即我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志在必得地笑笑,說道:“有何不可?”
“姑娘聽好了,我的下聯是:隱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萬年,月影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