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得知幼薇她們即將出宮,我和蘇獻告了半日假去往安陽宮送她們,秋鶯眼見我來,開心將我迎進,我笑道:“幼薇她們呢?”秋鶯答道:“在裡頭收拾東西呢。”
我來到昔日住的院子,只見大傢伙都在開心的收拾回家的東西,只有幼薇和祝黎黎眉眼間有哀愁,想是祝黎黎一顆心都在齊王身上不捨離去,這次出宮不知道下次再見她時是不是要換稱呼了。幼薇的不開心定是因為我不得和她一起返家,而我心中何嘗不是無限惆悵。
我佯裝開心閃現在幼薇面前,調侃她笑道:“妹妹可是掛念如意郎君才如此不開心?”幼薇被突然出現的我嚇了一跳,她聞聽此言撲哧一笑,適才的哀愁之態淡去了幾分,她說道:“姐姐,我擔心的是你,幾日未與你好好說話,你還好嗎?太子待你如何?”
我想起昨夜宮宴相救、今日永寧殿罰跪,既愛護又懲戒,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我不希望她回去前還要掛心我,遂笑道:“一切都好,你回去之後要好好替我侍奉父母親,跟他們說我在這裡一切都好,請他們勿念,你在宮中被拘禁一事便不要再與他們說了,免得他們擔心。”
幼薇知道此事輕重,連連點頭,她滿臉希冀的說道:“姐姐,你什麼時候能出宮和我們團聚?”我怔了怔,眼前這種形勢出宮的希望極其渺茫,只能看日後有個什麼時機能與太子說清楚,企盼他能憐自己思家之情放自己離去。
我隨手理了理她額前碎髮,忍不住嘆道:“姐姐還不知,但若有機會,定會嘗試。”
幼薇重重地點點頭,說道:“那我們在家等你。”
我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點點頭。
安公公笑著走到院中,朗聲對我們說道:“各位姑娘們,請務必儘快收拾妥當,咱家奉貴妃娘娘旨意即刻送你們出宮。”
眾人將手上東西收拾齊備,像來時一般列隊跟隨安公公緩緩走出安陽宮,來時九個人,歸時只剩八人。行到宮門口,八輛車駕已經在靜候,幼薇上馬車後,掀開簾子伸出腦袋依依不捨地與我話別,我的眼淚在眼底打轉,宛如頭上簪著的天女淚,透露著內心深處的哀愁與無助。
我呆呆立著,只盯著馬車漸離漸遠,怔怔望著大家離去的方向出神,眼底淚光星星點點,終於,她們的馬車成為一個黑點,長風掠過,猶帶嗚咽之聲。
良久,我才回過神來,提步欲回東宮。
走到永巷附近,本來還夏陽燦爛的天氣突然變了天,滾滾驚雷後,大雨就落了下來,噼裡啪啦打在屋簷和樹葉上,讓人有些心煩意亂。
我眼見雨勢太大,一時半刻也回不去東宮,遂在廊下避雨,等雨小些再回去。可老天爺並未聽見我的訴求,半個時辰後,雨勢比先前還大了些,氣溫似乎也隨著夜的加深降了幾度。
我眼看天色已不早,告假的時辰已到,我擔心明夏一人撐不住許久,假如再不回去就又是違反宮規了,想想今晨太子對我的怨氣,可不能再讓他抓住我由頭。我咬了咬牙,將袖子遮擋住頭部,顧不上頭頂的電閃雷鳴,提步往雨裡狂奔。
泥濘的道路濺起或大或小的水花,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澆透,頭髮凌亂不堪,彷彿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我顧不得許多,步履蹣跚地依舊往前行,眼看再穿過緒寧殿就能到東宮了。
就在此時,黑暗的天空打起亮如白晝的閃電,如長龍破空,緊接著那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將天空砸裂般嘶吼。我從小就害怕雷電,猛一下蹲倒在地,蜷縮身子在角落裡顫抖,潑天雨水重重砸在我的後背,我捂著腦袋保護自己,彷彿這樣做就能抵擋如貫驚雷。
在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雷雨夜,父母親總會跑到我的房間,溫柔抱著我,給我唱《風來了,雨來了》。
“風來了,雨來了。和尚背了鼓來了。哪裡藏?廟裡躲。一藏藏個好兒郎。兒郎兒郎你看家,鍋臺有個大西瓜。”
倘若沒有進這皇宮,此刻的我依舊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聽著兒時歌,唱著兒時曲,毫不畏懼風雨雷電。心中頓時感慨萬千,在雨中肆意釋放這兩月來的壓抑情緒,雨水掩飾著淚水和哭聲,恰到好處地成為了我的保護傘。
突然間,風聲雨聲依舊,打在身上的雨點卻漸漸沒了,我不禁疑惑地抬起頭,簌簌而落的雨簾中,映入眼簾的是那熟悉的月白色。雷電一閃而過,襯得那稜角分明的面容愈發清潤如玉。
彼時,他白衣勝雪風神俊朗笑得溫純,世無雙的公子如玉,有著不可觸的疏離。那天芳菲未歇,桃花正好,花瓣簌簌,細細碎碎地飄落,染了他的衣襟。此時,他依舊一襲白衣,撐著一把青白色的油紙傘,俯身在我面前平視我,漫天的雨簾被他寬闊的肩膀阻隔在外,他露出溫和笑意,那一瞬,溫柔了時光。
宋澄輕輕撥開我額前的溼發,他目光深深,略帶薄繭的指尖溫柔地撫過我眼角的淚水,低沉的嗓音輕啟:“玉兒,你可願隨我走?”
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似在等待我的回答,我受了蠱惑般伸出手,順了那溫熱寬厚的掌心弧度,牢牢箍在他的掌中。
雨勢依舊,我與宋澄卻悠然漫步於其中,無盡的嘀嗒聲在地面響起,遠的,近的,盪出一片漣漪,像極了此刻的心田。我盡情享受著此刻這一份難得的清新與安寧,心也為之沉醉,雖無言,卻覺得這一段原本令人覺得漫長的道路,也會神奇地縮短。
雨勢漸小,前頭燈火通明,有侍衛守護的地方就是東宮,我們在距離東宮約百步的落星橋上停駐。我回過神發現我倆的手一直牽著,臉上忍不住滾燙漲紅,輕輕撤回我的手,微不可聞說道:“今夜多謝宋大人。”向他襝衽一禮,轉身便走。
“玉兒.....你別走,我有話要與你說。”他的聲音有些急,卻不影響尾音勾著笑意,聲線乾淨溫柔,像一根羽毛輕輕在我心上撓,我既緊張又期待地回過頭看他。
宋澄笑著走近兩步,將傘遞給我,又從袖中取出錦帕,一點一點擦拭我臉上和脖頸上的雨水。身上特有的年輕男子氣息襲進鼻端,這麼親暱的舉動令我的心神一恍惚,竟看得有些發呆,急忙扭頭閃開,通紅的臉頰出賣了我此刻的心情,心中暗自慶幸是夜晚,他應該看得不太清。
他渾不介意,收回錦帕輕聲說道:“雨勢未歇,這把傘你拿好,下次若沒有緊急之事,勿再淋雨,恐傷身體。”
就只是這樣?我既羞赧又失落地點點頭,我轉身欲離開,腳步卻有些遲疑,忽然捨不得說再見,寧願此刻的風雨別停。我鼓起勇氣轉回身看向他,躊躇問道:“大人......昨夜你為什麼......沒有救奴婢?”
宋澄怔了兩秒,這兩秒是我從未有過的焦慮和不安,見他不語,我立刻後悔自己失口問出這些不該問的問題。
宋澄忽然一笑道:“玉兒,你說的可是宮宴之上,我為何沒有離席護你嗎?”
“呃......也許吧。”我思緒混亂,狀似不在意地避開他的眼神東張西望。
他輕輕執起我的手,指腹溫柔摩挲帶來的熱度讓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他輕嘆道:“昨夜宮宴之上,並非是我不想救你,你可知你著紅衣舞水袖時,滿殿有多少人在為你傾倒嗎?宋澄亦是如此,你向我投來目光那一瞬間,好似時間靜止,我的眼中唯餘你在曼妙舞動。”
聞聽此言,忽覺有一絲喜悅和雀躍縈繞攀爬至心間,盛開成花,我心慌地低下了頭。
他繼續說道:“只是這一愣神間,察覺慢了你有危險,才讓太子佔了先機,我當時已起身出座,只是......玉兒,你可怪我?”
和我心中料想的一樣,他果然是維護我的,心中瞬間大甜,仰頭看著眼前潤玉耀眼的男子,羞怯地搖搖頭,說道:“奴婢不怪宋大人。”
此時氛圍極佳,忽然一股雨後的微風拂過,我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此時才想起自己被淋得慘不忍睹,溼發嗒啦啦貼著頭皮,整個人像是剛從水罐裡爬出來似的,狼狽至極。
宋澄笑道:“我雖想和你再多待片刻,但你如今渾身溼透了,需得早些回去更換衣物休息,否則明日若是生病,我難逃其咎。”
我正欲開口,緊接著連打兩個噴嚏,只得哆哆嗦嗦說道:“那奴婢就先告退了。”話音未落,逃也似的離開落星橋,跑回東宮。
剛跑回宮裡,就看見夢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在院中踱步。我眉頭一緊,應是我回宮誤了時辰,耽誤了侍奉的差事,此處是宮門口,只要我一回來就能第一時間發現,夢璃應是在此等候我的,我趕緊輕跑上前問道:“妹妹,何事如此著急?”
夢璃看我這副模樣,大驚失色,還未來得及說正事,便先關心起我來了,她問道:“姐姐這是怎麼了?怎會如此狼狽?”
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努了努嘴道:“剛才下大雨,我擔心誤了銷假的時辰,就冒雨趕了回來,你呢?又是為了何事?”
夢璃眼中滿是擔憂和不安,她說道:“姑娘,午後太子殿下回來尋你不見,發了好大一通火後又出了宮,適才他在你前腳回到永寧殿,將明夏姐姐奉的茶水揮倒在地,至今還在跪著。奴婢聽說......”夢璃支支吾吾不繼續,我神色坦然地鼓勵她繼續說。
“奴婢聽說,太子殿下一向冷靜持重,待人寬厚,從未如此失態。”夢璃喏喏地開口道。
我臉色凝重,知道今夜也許會難逃一劫,但說不定是能與太子將話說開的好時機,心下坦然不少,遂說道:“我知道了,我自有分寸,殿下現在何處?”
夢璃拉住我說道:“姑娘莫急,先去換身乾淨衣服再去侍奉,倘若殿下看見姑娘這副樣子恐怕會更生氣。”我點點頭,疾步回院中。
剛換好衣裳,蘇獻便遣了小內侍過來囑咐我道:“姑娘,蘇公公說殿下正在浴池沐浴,小廚房燒了靜心降火的藥水,望姑娘您能送進去。”
我愣了一下,往常這些事情都是內侍們去做的,今日怎地輪到我去?遂疑惑問道:“怎地是我?”
小內侍面上微露無奈和害怕,小心看了一眼我,怯怯說道:“奴才們都被趕回來了。”
我心下明瞭,定是今日太子火氣太大,唯有我出面也許才能應付一二,罷了,且去吧。
夢璃對我說到:“太子殿下那兒......姑娘一會兒應對需小心,切莫與殿下起爭執,護得自身為重。”
我回了一個放心的微笑,徑直朝浴池走去。
到了浴池外邊,我提起藥桶推門往裡走去,浴池內沒有一人伺候,我的視線穿過重重幃簾,隱隱約約能看見太子光裸的背部線條,倒三角的身材,和白日裡束起的冠發不同,他披散著如雲黑絲。
我的臉頰猛然漲紅,忽然感覺太危險了,轉身想落荒而逃,哪知他發出一聲黯啞的男聲:“怎麼還不進來,水都要冷了。”
我輕輕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復又睜眼保持鎮靜向他走去。
我將頭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還故意走到離他最遠的位置將藥浴徐徐注入池中,溫度乍然升高,太子舒服地悶哼一聲,眼見任務已完成,我隨即躡手躡腳地離開。
剛下玉石階,太子突然出聲:“搓背。”
我忍不住仰天哀嘆,卻只能硬著頭皮回身輕移至他身邊,拿起一旁的木舀,將池中熱水舒舒澆在太子的肩膀、背部和手臂上,輕輕幫他揉捏起來。
我眼角餘光忍不住挪向太子的身上,發現他緊閉雙眼,完全沒發現是我,打量他的目光隨即放肆起來,晶瑩的水珠沿著他那張俊逸的輪廓緩慢流下,薄唇緊緊抿著,一再往下,是常年累月運動痕跡、曲線誘人的倒三角肌。
與宋澄的溫潤如玉、平易近人不同,初見太子時,他身著常服,長身玉立、氣質清冷矜貴,渾身都散發生人勿進的疏離,眉眼一笑間,卻又平添一股漫不經心的親近氣息。如今這位東宮之主,氣質卓爾不群,眸光銳利深邃,天生一副君臨天下的王者氣勢,不自覺給人一種壓迫感。
一想到今日本該是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好時光,卻被他利用權勢將我箍在東宮不得自由,心中不禁大慟,手中力道無意識地加深。
太子感到不適,不悅地低咆:“你在幹什麼?”回身一把抓住我的手,浴池邊本就潮溼地滑,我一時站立不住,“啊”地一聲,撲通摔進水裡。
太子一把將我從水中撈起,我撥開溼透的頭髮,揉揉進水的眼睛看向他。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太子詫愕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