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霖躺在西院涼亭的美人靠上,雙臂交叉枕著腦袋,左腿屈著,右腿翹著,嘴裡還叼著根狼尾草。
邊疆的天離地近得很,一眼望去皆是無垠的靛青色,只在北邊翻起了一片魚鱗狀的雲,襯得分外寧靜祥和,想來北邊是快要下雪了。
狼尾草的根是甜的,越霖以往在江南一帶流浪的時候,能找著一株狼尾草都能開心幾天,每株都要嚼到“狼尾”處才肯罷休。而如今他才發現邊疆竟遍地都是這種野草,尤其是軍營裡的馬場最喜用大捆的狼尾草來餵馬。
他有一下沒一下的嚼著草根,露在外面的絨葉也跟著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動,而他的腳邊正是那隻已長大了近一倍多的烏雲蓋雪。
它琥珀色的眼眸正定定盯著越霖嘴邊的狼尾草,瞳孔眯成了條細線,圓圓的腦袋隨著狼尾草一下下襬動著,分明就是一副嚴陣以待的狩獵模樣。
等草葉子一停,它像是看到了時機一般,倏然蹬了下後腿,舉著前爪撲到了越霖臉上,抱著狼尾草就是一陣抓啃。
越霖一下吃痛地閉上眼,兩隻手從它腋下穿過環住這貓崽子,用鼻尖頂著它的鼻尖,惡狠狠道:“忘恩負義的小畜生,你是要殺了我吧!”
小貓的目光從那株野草移到越霖臉上,方才還眯成一條線的瞳線一下變得橢圓,伸出帶著倒刺的舌頭舔了舔越霖的鼻尖。
越霖輕嘆了口氣,鬆開手把貓丟到地上,任它翻滾玩鬧,語氣中滿是嬌慣之意:“哼,我治不了你,有的是人能治你。”
一道冷冽又不失潤意的聲音自西院長廊處傳來:“一早起來就在這和貓置氣?”
越霖聽出來人的笑意,斜睨了他一眼:“好一個侯府,連貓都能欺負到我頭上。”
顧羲彎下腰揉了揉小貓毛茸茸的頭頂,那貓一下子就倒在地上翻出來雪白的肚皮。
越霖每次看這貓撒嬌諂媚的模樣就百般來氣:“明明是我喂大的,憑什麼給他獻殷勤,都知道他是老大呀?”
顧羲低頭時垂下的長髮全然掩不住他嘴角的弧度:“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越霖呸了一聲,見顧羲已經換上了舒適的便衣,才抬頭問他:“侯爺怎麼來了?”
平日裡這個時候顧羲理應是在書房中處理些要緊的軍務,午後才會來西院用膳和練武。
顧羲站起身來,坐到了越霖身邊。
越霖怕冷,顧義又總像個暖爐,讓他忍不住往顧義身上靠了靠。
“今日一眾客卿會來府中述職。”
柳羨侯領兵有道,軍中事務均由他一手操辦。這二十年來,柳肅青二十萬鐵騎在顧家的統領下平定邊疆,戍邊軍士都對顧家忠心耿耿,周邊蠻夷除了偶爾騷動的北狄之外,均與大卿交好,常有外交通商之舉。
可外敵之亂好不容易有安定之跡,近幾年就因新帝登基逐漸出了內患。
新帝昏庸不識朝政,大興徭役與賦稅,一眾官員借賑災修堤等事層層剝削,民不聊生。
雖有顧羲一派盡心除暴安良,為民請命,可畢竟遠在邊疆,難敵京州權勢滔天。
而新帝又偏有個野心勃勃的弟弟,只要是於他有利之事,他皆能不擇手段以達目的,時而幫著新帝,時而又向著顧羲,在中原可謂一手遮天,卻又得民心所向。
顧羲一派最大的弱點就是不顯功不露名,若沒有一眾客卿打點著京州的人脈關係,是萬萬走不到今日三足鼎立的局面。
越霖瞭然點頭,接道:“之前尋訪江湖友人問少莊主的訊息,今日也該有迴音了,我下午便去集市上看看。”
“嗯。”顧羲垂著眸,看不出有什麼情緒流露。
午後越霖睡了片刻,起來的時候顧羲他們還在西院的議事廳中,他就直接出了門去,卻不曾發現離開時顧羲正半抬著眼盯著他。
他今日是要去天穹教分舵的,自上次江衍到訪已經半月有餘,期間他再沒有收到教中的書信。
一來他因為溫涼之事心下有些不安,二來他也想拿顧羲的情報去換越潯的下落,換言之,就是用江衍的信任換取顧羲的信任。
天穹教在柳州的分舵是一處琴行,越霖沒有直接到訪,而是在前方巷口的茶鋪上飲茶。
此時的顧羲就在離越霖百丈遠的巷中看著他。
這個茶鋪分外簡陋,只是搭了一個草棚,擺了幾張快壞不壞的桌椅,想必也煮不了什麼好茶。
越霖就在這檔口上喝著粗茶吃著醃豆子,一如他們剛初識六日的那個光景。他與周遭來往的俠客貨郎侃談,秋陽的暖光在他荼白的長衫上舞動著光影,顯得他格外俊逸灑脫。
若顧義不是出生在世家,說不定也會是一個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客呢。
若越霖沒有被父母拋棄,說不定他正叱吒商海,或在官場高談闊論。
顧羲這麼想著,看向越霖的眼中交雜著幾分豔羨憧憬,與憐憫悲哀。
約莫又過了幾柱香時間,越霖才把茶飲盡,又將他的酒壺打滿酒,起身進了街市。
顧羲眸色沉了沉,跟著出了巷子。
而越霖就在街上提溜著他的酒壺,在一眾攤販中左右流連,時而看看五彩的紙鳶,時而又翻翻成堆的古籍和字畫,好似真的在逛集市似的。
直到他拐了個彎,一下消失在嘈雜闤闠之中。
顧義不禁失笑。
倒也是意料之內。
他乾脆就找了棵參天的胡楊靠著,等越霖自己來找他。
本來隨著人流還無人過問,可往邊上一站顧義就顯得分外顯眼。
這人一身玄黑的直襟長袍,腰間緊緊束著的同色緞帶勾勒出他的寬肩窄腰,全身上下雖不著珠玉,卻絲毫不掩他的凜凜貴氣。
“公子可等到人了?若還沒等到不如陪我逛逛?”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線,輕挑中帶著戲謔。
顧義莞爾道:“不巧,我有約了。”
“那也無妨,男人嘛,偶爾是得拈花惹草的。”
顧義一側身就看見越霖滿是揶揄的笑意,偏生在這人臉上,再恣意的神情都是一派清風倚玉樹的風流模樣。
二人並肩向街上走著,彷彿方才的試探和防備都沒有存在過。
“侯爺怎麼上街來了?”
“聊了半日正事,想出來透透氣。”
“那可真巧,我恰好也是來這尋訪故人。”
“尋到了嗎?”
“尋到了,不過來的路上我還看到一家琴行,侯爺陪我去逛逛可好?”
“走吧。”顧義本想追問,卻並不願操之過急。
琴行就在街角,裡面是各式琳琅的樂器,大多是在邊疆才能見到的樣式,越霖趴在鋪子的檯面上,探著脖子一件件細細端詳過去,眼中滿是新奇之色,像是半大的孩童。
“二位客官,小店的每把琴都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客官隨意挑選便是?”琴行的掌櫃笑得燦爛,見二人都器宇不凡,只搓著手等著生意上門。
“獨一無二?”
“正是!世上找不到兩株一模一樣樹,因此每把琴用的竹子、木頭都有不同,吹彈出來的音色自然也各有差異,選琴就如選稱手的武器一般,可謂是講究一個緣分,若在小店裡有心有所好之物,小的大可取下給客官試試。”
“那個是什麼?”越霖指著一支雙管各帶四孔的樂器,只覺得既像笛又像蕭,十分奇特。
“客官是從中原來的吧,這是我們北疆特有的笛,名喚羌笛,笛聲有悠遠淒涼之意韻,古人有詩云,羌笛何須怨楊柳,正是此物呀。”掌櫃的邊說,邊將那支羌笛取下來遞給越霖。
越霖拿在手中摩挲幾下,只覺得工藝精美,又頗有幾分古樸特色,帶著大漠的厚重與莊嚴。
顧義見他很是喜歡,輕聲道:“若是鐘意,我為你買下便是。”
越霖卻搖搖頭,將羌笛還給了那掌櫃,笑道:“我五音不識,定吹不好曲子的,它還是在這裡等它的有緣人為好。”
掌櫃的聞言倒也再不好推銷,只得訕訕將那支羌笛又重新掛起來,忙指著邊上的胡琴琵琶等,說:“客官若不愛管樂,試試絃樂也不賴呀!”
越霖輕輕搖了搖頭,扯扯顧義的衣角將他拉出了琴行。
顧義本想開口勸他留下那隻羌笛,越霖卻先主動開口問:“侯爺是不是想問少莊主的訊息?”
顧義沒有搭話,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越霖輕顫的鴉睫。
“明月不歸入西樓,白雲愁色滿桑悟。侯爺覺得,是什麼意思?”
顧義蹙眉琢磨了片刻,沉吟道:“莫非當真是煜王所為?”
越霖點點頭:“少莊主一定還活著,應該確實是被煜王帶走了,他如今應當在渝州附近。”
渝州在明月莊所處的晏州以西,青州以東南,是煜王麾下都尉軍的一處駐所,顧義始終難以深入調查。
“我猜想,煜王應當是與天穹教有所勾結。我那幾位朋友被天穹教阻著,探查不出更具體的藏身之處了。”
顧義肯首:“這倒是如我所料。只是他們若是觸了邪教不快,豈不危險?”
越霖揚唇笑道:“無妨,他們各有本事。”
隨即指著一位坐在茶鋪的貨郎道:“你以為方才與我通氣兒的是哪個少俠吧?其實是那個根本不會武功的貨郎。他們常年在江湖走動,頻繁變換身份,吃的就是這碗飯。”
顧義向他所指的位置看去,果然是一個其貌不揚的貨郎,面孔黝黑老實,身上雖然精壯有力,下盤卻虛浮得很。
見顧義面上還有疑惑,越霖將他扯進巷子裡,又隻手環過他的腰,足尖只一點,便帶著兩人的重量躍起了六七尺,隱在了一顆葳蕤的胡楊樹梢上。
果不其然,還不到一炷香時間,這貨郎便起身往無人的巷子裡走去,顧義眼睜睜見他從本應裝滿商品的竹擔裡拿出幾件衣裳,眨眼間便將身上的短褐縛腿換成了一件青衣道袍,襆帽一摘,拂塵一甩,竟全然是個遊歷四方的窮苦道士模樣了。
越霖朝著顧義挑眉道:“侯爺可信了?”
顧義抿抿薄唇:“我並非不信你。”
越霖斂了笑意,拿起腰間的酒壺飲了一口,認真道:“我知道你信我,只是事關明月莊少莊主,自然需要謹慎些,我明白的。”
顧義突然又察覺到了那種補時的違和感,細細密密地盤踞在他的心肺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別過頭不再看越霖那雙曜黑幽深的雙眸,奪過他手中已空了一半的瓷壺喝了一口,只覺壺口還有幾絲木蕖的清香,這才覺得那種不適消散了許多。
他轉了話鋒,問道:“不過是一支羌笛罷了,吹不好也就吹不好了,為什麼不願意買回來試試?”
越霖則往樹枝上一趟,雙手交叉枕著腦袋,一腿屈著,一腿翹著,一如他早上逗貓時的模樣。
“我是喜歡它,可若真的被我帶走可就糟蹋了一樣好東西。不如給它一個機會讓它能真正遇到有緣之人,而我既還稱不上割愛,又能成全一樁好事,豈不更妙?”
顧義打趣笑道:“這是什麼歪理?若它不僅沒有遇到有緣之人,還遇到心無敬畏之人對它棄之敝之,豈不更糟?若你悉心學習,日後能奏得一手仙樂,豈不讓它錯過有緣之人?”
“那侯爺是覺得我應當先不顧一切留下它,日後善用與否都是它的命了?”
“我只是覺得你當下理應遵從本心,喜歡便是喜歡。”顧義頓了頓,補充道,“畢竟只是一支羌笛罷了。”
越霖一聽,也莞爾笑道:“是啊,我想多了,不過是一支羌笛罷了。我玩心大得很,見了什麼都覺得新奇喜歡,得到了自然好,即便沒有得到,過兩天也就把這物件忘乾淨了,因此侯爺就不必將那小小的羌笛放在心上了,明日我說不定就不喜歡羌笛,喜歡那紙鳶去了。”
這一來一去,二人也不知對方究竟是在說羌笛,還是再說羌笛之外的事物。可之後他們也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支羌笛之事。
畢竟不過是一支羌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