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警局的路上,池歸原全程跟在司遙身側,兩人都沉默不語。
司遙作為局中人,不知道事情真相,池歸原卻察覺到了藺執晟的意圖。
之前那一通“我是你哥哥”的電話根本不是藺執晟親自打的,並不是真的要告訴司遙真相,那只是偽裝成騷擾電話的試探。
藺執晟在試探司遙是否知曉自己的身世有問題。
很顯然,司遙完全不知道。
所以藺執晟開啟了他的下一步計劃:從司洪明下手,讓司洪明嗑藥去學校鬧事,給司遙貼上“癮君子殺人犯”兒子的標籤,逼司遙主動放棄本就搖搖欲墜的學生身份。
池歸原一點一點分析,邏輯完全順暢。
但他依舊覺得不對勁。
因為藺執晟在過去那七百多條世界線裡,早已用過相似的方式,這條世界線還是這樣嗎?
或者說,系統規則能忍住不利用藺執晟嗎?
池歸原的手背無意識繃緊,手指用力攥進掌心。
生硬的指節突然被摸了一下,他立刻轉頭,發現一直沉默的司遙在盯著他的右手看:“疼嗎?”
池歸原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受了傷,血在手背外側滲落一條蜿蜒的痕跡,已經乾涸了。
他搖搖頭,用乾淨的左手摸了摸司遙的肩,像安撫精神不佳的小貓:“沒事。”
司遙又開始出神。
藺執晟主動配合調查,警局卻忌憚他的身份,沒讓他跟司遙池歸原還有三個糙漢擠這輛警車上,而是將他請上了另一輛。
池歸原便也不用顧慮什麼,扶著司遙的後頸將司遙按進了自己懷裡,又說了一遍:“沒事了。”
車上還有兩個知道事情經過的警察,沒覺得這樣親近的安慰不正常。
他們之前走流程問了司遙和司洪明的名字,知道這倆恐怕是真父子,都很同情這個男孩。
好好的孩子,卻沒有媽媽,又攤上這麼個爸,後半生算是毀了。
池歸原仍舊一下一下拍著司遙的背,像哄孩子似地輕聲安慰。
他的動作和神情和“學生”這兩個字太過割裂,成熟冷靜到令前座的老刑警都感到意外。
老刑警見人見得多,這個年紀的男生他見得多,見過遇事成熟鎮定的,也見過膽子大不恐懼犯罪和血腥畫面的,甚至見過法治觀念淡薄敢殺人的。
唯獨沒見過池歸原這樣的。
面對犯罪兇器和鮮血冷淡鎮定,受傷不叫疼,報警時條理清晰甚至能給警察關鍵的指引,打人時看上去卻像手裡沾過人命的人,下手狠得可怕。
現在卻又能抱著同學輕聲安慰,柔情得像個戀愛中的普通男孩。
難怪剛才那校長說起這學生時都有點犯怵,這也太有城府了。老刑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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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歸原可以在事發現場說司洪明是假冒司遙父親混進學校,在警局卻不能。
司洪明在法律上的確是司遙的父親。
當初梅女士趕走了已婚的藺譽山,生下司遙後被周圍人指指點點,加上支教時間早就到期,她便帶著襁褓中的孩子離開了那裡。
但山區太亂,梅女士是一個脆弱漂亮的女人,在大巴車上被人販子盯上。
於是她和年幼的嬰兒雙雙遭遇劫難。
女人失蹤,孩子被賣給了農村單身漢司洪明,謊稱抱養的。
後來那一片拆遷,司洪明分到三套房,也短暫成為過別人口中的“暴發戶”,他染上賭癮,變賣房產換錢,輸光欠債,最後帶著司遙住在不足五十平方的舊房子裡,酗酒家暴。
再後來司遙身高抽條,能打點黑工掙錢了,司洪明不太敢打他了,開始各種想辦法偷司遙的錢去賭、去嫖、去酗酒。
司遙考上了縣裡最好的中學,卻在交學費的前一天發現自己攢了一個假期的錢全沒了。
這樣的生活,從司遙脫離母親懷抱開始,一直持續了十七年。
接下來,如果他不插手,司遙的痛苦會由藺執晟接手,像爆炸的指數一樣不可計量。
池歸原忽然很想撕毀系統空間對司遙作出的、所謂高危bug的判定。
病的是這個世界。
……
池歸原思緒漸冷,懷中人呼吸緊促,他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施加了力氣。
“池歸原。”司遙揉了揉發痛的肩,叫他名字。
司遙已經緩過神,或者說今天的情形在某種程度上算意料之中。
他很早以前就幻想過司洪明的未來,也許是繼續在賭場裡醉生夢死,也許是染上更可怕的惡習,然後鋃鐺入獄。
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快到他甚至無法催眠自己,他還有時間掙脫泥潭。
有時間闖進池歸原的未來。
他安靜地從池歸原的懷抱中坐起來,和池歸原對視。
池歸原那雙形狀好看的眼睛裡壓抑著一些東西,司遙知道那是什麼。
憤怒,以及某種洶湧而危險的情緒,就像池歸原將司洪明狠狠砸向地面時那樣。
池歸原在因為他遭遇的一切而憤怒。
司遙不想在最後的時間看見這樣的池歸原,於是他朝池歸原笑了一下,用自以為輕鬆的語氣問:“你怎麼看起來比我還難過?”
池歸原垂眸,輕輕揉了揉他的頭,沒有正面回應,只是說:“別怕,我在。”
司遙搖頭說了假話:“我不怕。”
“還這麼小,怎麼會不怕?”池歸原望著他,眼裡盛著溫柔而浩瀚的世界,能包容司遙的一切。
司遙想扯起一個無所謂的笑,眼淚卻很突兀地掉下來。
像一場遲來的、淅淅瀝瀝的雨。
池歸原閉目,用衣襟接住了這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