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很多病人家屬都有一個誤區，就是不知道護士與護工的區別。

但凡醫生說，家屬，晚上病人需要有人照顧啊。家屬就會回一句：不是有護士嗎？你們護士是幹什麼吃的啊！

家屬就覺得，只要把病人送到醫院，交了錢，就沒他家屬什麼事了。

比方眼前這一位。

佳寧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眼，想了想，還是叫人奶奶比較合適。

“這位奶奶……”

“叫誰奶奶呢，叫我阿姨，你誰啊你！這有你什麼事，我在跟這個不靠譜的護士講話，你插什麼嘴，你看看這黑心的醫院，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收錢，我女兒都差點死在他們醫院，他們都不知道。我女兒要真在這裡出了什麼事，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趙葉芳把佳寧拽了過來，不停的給對方道歉，安撫對方，對方一直罵到要接孫子放學，總算離開了。

走的時候還惡狠狠的交代趙葉芳好好看著病人。

佳寧看完所有，嘖著嘴，對著一身白衣的趙葉芳擺頭嘆氣：“唉，得虧有這一身白衣服啊，知道的人叫我們白衣天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專給別人當孫子呢。”

趙葉芳按了按她腦袋：“別貧了，你不是下班了嗎？跑這來幹嘛！”

“本來有事跟你說，算了，等你下班再說吧，這人到底怎麼回事啊，剛剛那家屬態度這麼惡劣，葉芳，你脾氣怎麼變的這麼好了！”

“唉，等我先喝口水，一會兒有空在過來跟你說。對了，佳寧，你幫我看著點這個病人啊，我怕她一醒來就鬧著要自殺。”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吧，趙葉芳又過來了。到了飯點，兩人一起去吃飯。

吃飯的過程中，佳寧從趙葉芳嘴裡瞭解到這位病人的來歷。

這個婦女名叫李曉寧，今年三十八，有一對兒女，因為受不了老公出軌的打擊，所以激動之下選擇了自殺。

昨晚送來醫院的，當時是跳樓，人沒摔死，腿摔骨折了。

醫院給處理好，誰知道這病人一醒來又割脈自殺，怪就怪刀子太鈍了，又沒死成，也沒流幾滴血，但是家屬看到了，就特別生氣，說他們醫院的醫生護士不負責任，這病人都自殺了，他們都沒發現。

佳寧聽了挑眉：“葉芳，你真是運氣好啊，遇到這種奇葩事！”

趙葉芳嘆氣：“其實我覺得這個李曉寧挺可憐的。她昨晚醒了之後，就不停的哭，然後就剛剛那個，她媽，就不停的罵她，說當初不讓你嫁，你非要嫁，現在知道後悔了吧……就不停的在人傷口上撒鹽。接著又罵，早就讓你離婚你不聽，非要跟著這個男人，還說什麼為了孩子，現在搞成這副德性，你滿意了……”

趙葉芳學著那個大媽的語氣，眉頭緊鎖。

佳寧也嘆氣：“攤上這種媽，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人家即使不想死，被她罵的也想死了。”

“可怎麼說呢，事發到現在，也只有她這個媽來醫院看了她，那個死鬼老公，怎麼都不見蹤影。據說這位病人當初為了嫁她一窮二白的老公，拋棄了一切。還有啊，結婚的時候，沒要彩禮，沒要五金。生他們大女兒的時候，連一次產檢都沒有……”

佳寧驚訝：“你知道的這麼清楚？”

“昨天我給她換藥，她拉著我的手不放，哭著說的啊！她現在精神狀態特別不好，就遇著誰，都要哭著訴苦，我們昨晚沒辦法給她換的單獨病房，不然她吵的別人都休息不好睡不成。”

佳寧：“八成是瘋了，沒救了，還不趕緊讓你們主治醫生給她辦轉院！”

“唉，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一個坎要過，過去了就好了，再怎麼說，她還有兩個孩子呢，為了讓孩子有媽媽，我們也不能這樣輕易放棄希望啊。”

佳寧跟著趙葉芳後面回了醫院，好意大家都是有的，關鍵別人不領你的好意啊。

因為趙葉芳還有別的事要忙，不可能一直守在這個病人李曉寧的床邊，見她跑來跑去的，佳寧就說：

“算了，你去忙吧，我看著她就行了。”

趙葉芳：“可你都下班了啊，還待醫院幹嘛。”

“我等你一起下班啊，反正閒著也是無聊，我坐著玩遊戲，順便看著她。放心，我肯定會把人給你看好的。”

聽佳寧這麼說，趙葉芳放心了。可擔心佳寧無聊，她偶爾有空還是會過來看看。

佳寧一直玩遊戲，維持著一個坐姿也挺累的，就站起身走走。然後晃晃肩膀甩甩腿，接著再坐下玩無聊的遊戲。

眼看還有半個小時，趙葉芳要下班了，她心裡總算吁了口氣。

又無可奈何的望了眼床上昏睡的病人，還希望她醒過來，跟她說兩句加油打氣的話呢。

人人都說世界上三隻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到處都是，可為什麼還是有傻女人要為情自殺呢。

真是傻，真是不值得。

佳寧想著自己的心事，為這個陌生的病人不值，心思凌亂。

一轉眼對上一雙迷茫的眼睛，她驚喜的喊：“你醒了！”

病人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也不知道腦子轉了幾圈，總算清醒過來。

清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拔掉手背上正輸液的吊針。她都要死了，還輸什麼液，打什麼針啊。

佳寧趕緊按住對方，勸道：“等等，大姐，你想死是吧！”

終於有人知道她是想死了，病人點點頭。她去買菜沒人管，她照顧孩子沒人管，她沒錢沒人管，她老公出軌沒人管，怎麼她想死，就有那麼多人管呢。

這些人煩不煩，她連去死的自由都沒有了是嗎？

越是這樣，她就越是想死，很想死。

佳寧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說：“大姐，這裡是醫院，不容易死。你就算真去死，死到半路也會被醫生給救回來。如果你真的想死的話，你聽我的，我幫你死。”

病人張嘴：“真的？”她心想，幫我死？你是不是傻，萬一警察說你是殺人兇手怎麼辦？我死之前還得寫個遺言，證明，這個小妹妹她是幫我死，不是兇手。

“真的。不過，大姐，我很好奇，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好嗎？”

病人點頭。

“是這樣的，我同學呢，是負責照顧你這床的護士，我聽她說了你的事後，特別感動，特別的崇拜您。你說這世上怎麼有你這麼痴心的女人呢，為了老公，痴心到要去放棄生命。大姐，這種為愛放棄一切的偉大，我真的太佩服了。”

病人絕望的閉上眼，緩了緩沉痛的心情。這才說到：“現在都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關鍵是，你要怎麼幫我死。我現在只想死。”

佳寧：“那好，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啊大姐，答完之後，我保證幫你去死。第一個，老公出軌和你癌症晚期活不到下個月，你選哪個。”

病人呆呆的望著她。

佳寧催著：“快選啊大姐，別想，千萬別多想，直接說你選的答案就行了。”

病人閉了閉眼，沉痛的說：“選老公出軌。”哪個腦子有病啊，選擇讓自己癌症晚期活不到一個月。

佳寧得逞的一笑：“那第二個，聽好啊大姐，老公出軌和孩子丟了，你選擇哪個？”

病人睜開眼望了望佳寧，這次沒什麼猶豫的答：“選老公出軌！”任何事情都不能和她的孩子相提並論。

佳寧又笑著問：“那第三個問題，老公出軌和你要窮一輩子，你選哪個。”

病人白了佳寧一眼：“我他媽都窮怕了，你還讓我窮一輩子，直接選老公出軌。”

佳寧嘖嘖嘖說到：“大姐，你看我問了你三個問題，給了你三個選擇，可你每次都選老公出軌，可見你老公在你心裡也沒那麼重要嘛！”

病人瞪大眼望著她，沒那麼重要？不可能，她都要為她老公去死了。

可是，有那麼重要？她剛剛的確每個題都選了老公出軌啊。病人糊塗了，這老公出軌到底重不重要呢。

佳寧笑著問：“大姐，你現在是不是有點難過，又覺得沒有那麼難過呢！”

病人不說話，就感覺，好像還真是！她就是奇怪，她怎麼一下子沒有那麼難過了呢。

佳寧又說：“你看看你，多幸運啊，又不是癌症晚期，孩子也好好的在家裡，指不定明天太陽一出，你買個彩票就中大獎了呢，就老公出個軌而已，咱就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要死要活的，真的划算嗎？你孩子應該挺喜歡吃你做的飯菜吧，你這一死，以後孩子們想你了，到哪兒去吃媽媽做的飯菜啊。”

女人抹著眼淚哭著說：“他們有錢，可以點外賣，可以下館子去餐廳吃。”

“可外面的美食再美味，也不是媽媽的味道啊。”

“對啊，我女兒最喜歡吃我做的煎餅，說外面都買不到這樣的味道，我每次包餃子，我兒子都要蹦起來了，說媽媽包的餃子最好吃……”說著，病人趴在那裡哭了。

佳寧走過去抱著病人，沉默的拍拍她的背。

病人趴在她懷裡哭著說：“我想孩子了，我想回家了，我想回去給他們包餃子吃……”

佳寧拍著病人的背輕哄：“那咱們好好的，把腿傷養好，回家給孩子們包餃子吃好不好？”

病人死死揪著佳寧身前的衣服，痛苦的吸氣說：“可我回去，他們笑話我怎麼辦？連我媽都笑話我，看不起我，別人都會笑我，笑我白白付出了十二年的青春，笑我那麼傻什麼都不圖他的，結果什麼都沒得到……”

佳寧緊緊抱著哭泣的病人，哽咽的輕聲說：“那就讓他們笑啊，讓全世界所有的人笑都沒關係，你只要記得，你要回家給孩子們包餃子，只要你活著一天，哪怕很努力，很難，只要你活著一天，你就能給你的孩子們做一頓飯吃，如果你人沒了，孩子們那麼小怎麼辦？他們需要你啊。”

就在這一刻，佳寧眼淚滾落出來，突然明白冷暮沉口中所說的“被需要”也是一種愛，是什麼意思了。

她想起小時候媽媽罵她的話：我自己生病都懶得做飯吃，還要爬起來給你做飯吃。

很多媽媽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只因為她們太被孩子需要了。哪怕你跟老公賭氣吵架不吃飯，你可以三天不吃飯，可是想到三歲的孩子沒飯吃，你就會放下一切不滿怨氣，總不能讓孩子跟著餓肚子吧。

病人趴在溫暖的懷裡笑了，哭著說：“好，小妹妹，我聽你的。我什麼都不想，就想著多活兩天，多給我孩子做兩頓飯吃就好了。”等哪天孩子們大了，不需要她了，她再死也不遲啊。

佳寧欣慰的笑說：“大姐，這樣才對嘛。你和你老公，本來就是由陌生人組建成的家庭，現在大家只不過是回到陌生人而已，千萬不要為不值得的人，做傷害自己的事，知道嗎？”

病人好像終於想通了，頓悟的點點頭。佳寧也放心了，一會兒總算可以對葉芳交差了。

佳寧一回頭，發現病房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幾個醫生和護士，見她們望過來，都熱情開心本能的鼓起掌來。

五六個人裡，趙葉芳是鼓掌鼓的最響亮的那一個。

她超大聲的喊：“佳寧，你好棒呀。”

最後佳寧被趙葉芳科室的醫生護士各種誇，誇的佳寧都飄飄然了，萬萬沒想到，只是一件小事，會被那麼多人誇。

趙葉芳換好衣服出來，佳寧和她一起笑著和同事告別，下樓梯的時候，佳寧不好意思的問：

“剛剛怎麼站那麼多醫生護士在門口啊！”

“交接班啊，醫生他們查房，剛好我們科室主任也過來了，佳寧，你剛剛真的超棒哦，你哥說的果然沒錯，你很適合當護士，因為啊，你總是給絕望的病人，帶來滿滿的正能量。”

佳寧不太贊同的皺皺眉：“我那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你都不知道我在我們科室天天被罵的有多慘，我整個人都快自閉了。”

“唉呀，你怎麼可能自閉，我們全都自閉了，你溫佳寧都不會自閉。”趙葉芳說笑著，突然指了指醫院大廳外的角落處，一盞燈光被一棵大樹擋的嚴嚴實實，只隱隱看到幾絲光亮。

“佳寧，你看那是什麼？”

佳寧看了看，皺眉不解：“大樹？路燈？”

趙葉芳瞪了她一眼：“笨蛋，是光啊。”

她和佳寧站在醫院大門口，轉身望著整棟醫院大樓突然感慨的說：

“佳寧，你知道嗎？在整座醫院，所有的病人當中，對他們來說，打針吃藥治療方案都是痛苦的過程，他們需要的，就只是那一點點光而已。”

“光，代表希望，代表快樂。”趙葉芳望著佳寧說。

藥真的能治癒所有人嗎？不，它只能治癒人的身體，但治癒不了人的心。

就像今天那個病人，只要她求死的心不消，你就算今天費力救了她又如何，明天她還是會想方設法的去死。

心靈的痛苦掙扎，從來不亞於身體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