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孩子喂好了奶後,就被婆母抱去房裡肉貼肉暖著睡了,接生婆婆在房裡照顧順兒娘,中間給餵了兩趟紅糖水,人還是昏沉沉睡著,沒有醒來的跡象。
接生婆婆早年與那城西神婆結緣,知道她有些個道行在身上,昨兒見這產婦第一眼她就覺著不太對勁,臉上罩著層死氣,身上也淨是些土混著血,自己腳踩的床邊也是坑坑窪窪,據說就是被指甲抓撓出來的,按理說臨盆前陣痛已經讓人痛不欲生,這邊都痛死了,怎地還有力氣把地挖開?她倒是覺得,這婦人怕是受了什麼驚嚇,驚恐至極才會做出如此掙扎抵抗的行徑來。
傍晚還是不見她好轉些,自己也是本著救一個是救,兩個也是救,才給她男人指條路,去找一找有道行的,說不定還能撿回一條性命。至於求醫,看看這家徒四壁,怕是隻能吃幾貼水藥,很難真正調理根治,摸她脈象,也不至於垂危病重之人。唉,死馬當活馬醫吧,自己且照看到那仙姑來再說。
入了秋到後半夜有些起風,她上前給順兒娘蓋嚴實些,便靠在床尾,搭了件褂子在身上,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兒。這夜風吹得院子裡窸窣作響,她睡不安穩,總覺得有甚東西站在屋門口往裡頭看,可轉念一想,這是血房,本就神鬼莫侵的,再加上有平安符籙,這屋子應該是安全的,她半起身眯眼看了會順兒娘,也是一臉平靜躺著,也就放下心來,繼續睡了。
到了天明時分,院子裡聲音才安淡下來,順兒他爹已經兩天沒上街跑去了,這下鍋的米也快沒個著落,可也沒有法子,他娘帶著三個孩子,自己婆娘又躺在床上,自己那聾子爹,也不知道去了哪兒,院子裡倒是有個他上山揹著的鏈搭,此刻正掛在房門口,可這老頭兒去了哪裡,還有那頭老牛,出去幾天了,也不知到了哪裡吃草去……
那來餵奶的婦人倒是按時來,他趕緊讓她幫忙看看自己這鍋粥煮得如何,家裡還有個接生婆婆,人家也算是給自己接出了一個兒子,好歹熱粥得有一碗。
安排打發完一院子的女人老小,他灌了兩口涼稀飯,趕緊就又去了城西找仙姑,給人引到家裡,快快地給做法,把自己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婆娘給救上一救。
家裡這般光景,總得有個女人家料理,二姐家他昨晚上回來路過去蹭了頓飯,就說好了,讓她來幫著娘。等會還要去三姐那兒,也能叫回來幫忙,這幾個姐姐,他只要搬出娘來,還是可以指望一二的。
這不前後腳二姐就來了,到了就鑽進孃的房裡換手,讓她好歇著一會。
仙姑還帶了個婆子跟隨,一應用物均自己帶齊,不需要他們添置,順兒爹頓時也舒了口氣,轉頭又出門去找三姐了。
屋裡,那中年仙姑正在仔細觀看順兒孃的臉孔,又撥開眼皮瞧了瞧,心裡大致有數。於是讓那婆子佈置好香案,她拿著小剪子在火上燎過,邊開始剪起了黃表紙,邊和接生婆婆攀談起來,瞭解了這女人產子過程,自己當時血腥場面,末了她還朝著那指甲抓撓的地方看了看。
那裡幾乎已經被踏平,只留下幾處腳無法深入的地方,還有溝壑痕跡,她瞧著隱隱有些東西落在了裡頭,忙加快速度,不斷刀剪出了幾個小人來,才放下剪子,走到床邊蹲下身去看那凹檔。
裡頭落了些黑灰,她拈起一張黃表紙,從裡頭粘了些許出來,放在鼻尖聞了聞,一縷非常淡的腥味傳來,她閉上眼在腦子裡搜尋了片刻,終於想起來這是什麼。
在她館子裡收藏著這麼一本書,是先前一江湖郎中走街串巷在城市鄉村裡頭聽到些怪異故事,或者自己發現的草藥偏方之類的都一一記錄在冊,類似手札一樣的東西,雖然不是正統的出版書籍,但勝在內容涵蓋許多偏門的事物,於是也被老館主收在館裡,給後來歷代館主翻閱查詢。
她還是豆蔻之年翻閱過這本書,裡頭不僅有字,對於一些晦澀難懂的偏門東西,作者還給畫上簡圖以便後來人理解,其中有一頁就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不過好在這書書頁都是用特殊的密藥做過防腐的,並不影響整本書其他部分。那頁東西上記錄著的是一個漆黑的似人似獸的怪物,上頭寫著它的稱呼“山魈猿人”。
這東西常年出沒在山林間,起先是守林人和伐木人口中多有聽聞,說這鬼東西是迷失在林子裡的人死後所化,因死者執念深重,渴望走出密林,這鬼怪就會穿上死者身上衣服,像人一般嘗試走出這裡,但又因為屍體倒在林子裡,它又沒法兒走開太遠,故而一直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徘徊,有時候見到護林人,就偷偷跟著,在樹後躲閃偷偷學習那走路姿勢,以便自己能學得更像人些。
也有種說法是,這東西就是林子裡一種不知名的猿猴,或許是死者身前穿梭於林間,逗趣兒餵過一兩口吃食,就被這物盯上了,於是一路尾隨,直到山窮水盡,這人身死,這怪物就趕緊上前去翻找吃食,最後套上人的衣物裝模作樣。
後面是作者的補充考證,上頭這樣記錄:後來見到這玩意兒的人多了起來,除了靠林子吃飯的護林人、伐木工之外,還有押送東西的官差,行腳的商隊,甚至還有集市上的人群,都目睹過這樣一個似人非人的身影,它總是穿著人的衣裳服飾,或用頭巾蒙面或帶帽遮掩,遠遠看去就像個身材臃腫的老嫗,混在人群裡倒也不起眼,但用不了多久,這怪物就會被發現,因為它無法遮蓋身上這股腥味,無論它偷多少女人貼身衣物穿上,倒多少香粉在頭上都無濟於事。
被當街抓住後,起先大家以為是個躲藏的土匪強盜之類的,等大夥兒掀開那遮住面部的紗巾一看,真的有那膽小的被嚇尿,這東西的五官是用其他活人或氣人的五官拼湊起來的,鼻子隨著紗巾扯動,竟然還撲歪七扭八變形掉落,這可真是邪乎得緊!
後來是請了當時館主給做了一場法師超度鎮壓後才綁了,壓到那密林裡挖坑掩埋或是架小船到湖心扔進湖裡,但都無濟於事,不多久又能見到這怪物。
這百年時間裡,陸陸續續每5年出現了目擊者,只有中間一段時間,約摸隔了三十餘年,這怪物才重新被人看見鬼鬼祟祟在集市裡頭的豬肉販子攤下邊舔舐豬血,許久未見新奇些,抓住後身纏鐐銬,頭貼符籙帶到集市上游街,人群往那怪物頭上扔菜葉臭雞蛋,好不熱鬧!
游到集市口,被個七老八十的滿頭銀髮老人家攔住,只見他心急火燎地勸那提溜著繩索的頭頭說趕緊尋一處絕境山崖,把這怪物推下摔成碎塊,方才有這一二十年太平日子。
眾人正在興頭上,哪裡肯,當時正是太平盛世,難得有那死刑犯,大夥正想看怪物砍頭呢!誰知道這老頭淨掃興,摔死有啥好看的,還得翻山越嶺,誰吃得這麼空!
於是眾人都噓聲一片,趕緊趕開老頭,繼續拉著怪物往菜市口湧去。急得老頭在後邊聲嘶力竭嗓子都喊啞了,可是好心難勸趕死鬼,最後一點叫喊被淹沒在看熱鬧的人群裡。
押到菜市口,那提著鬼頭刀的劊子手已經準備好了,那刀口在太陽下泛著白光,砍人頭就像切菜一樣。可頭回斬殺怪物,他可有些緊張,天不亮就起來磨刀,等會準備一把手起刀落,討得個好彩頭!
等把這怪物固定在那木樁子上,一口陳年白酒噴上,那劊子手就高高揚刀準備劈下,人群裡膽小的禁閉起了雙眼,膽子大的還墊著腳等著看怪頭落地。人群裡一時你擁我擠,熱鬧非常。
沒成想一陣風來,直吹得大家披頭散髮,東倒西歪,劊子手眼一迷,刀擦著那怪物臉往下,符籙下半截沾了白酒溼噠噠地貼在那刀背上,順著力道被撕了下來。
這下更是日月無光,妖風四起,身上鐵鎖怎能束縛了它,它略一用力,身上鐵塊般的筋肉鼓起,把鐵鏈掙得是一節節斷裂開來射向人群,頓時哀嚎一片。
那劊子手離得最近,雖說吃了一輩子斬殺人頭的飯,但近距離砍殺怪物,還是個沒被束縛住,活蹦亂跳的,他的腿肚子都轉筋抽搐了,逃不開一步。只能握緊鋼刀,等那怪物一近身,就殺它當面一刀!
等那怪物扭曲著五官看他時,襠下一溼,他被嚇尿了,怪物就像個好奇孩子似的,盯著他的褲襠裡那灘水漬,抽過來嗅了嗅,拼湊起來的五官說不出的猙獰古怪。
那劊子手本已經癱軟在地,這下回光返照似的,抄刀往它頭上砍去!人群裡有那膽大的剛想呼喝一聲“壯士!”只聽得“哐當”一聲,那柄飲血鋼刀斷成兩截,掉落在臺子上。
怪物終於明白過來,這群人也是要殺它,不是拉著它一起遊玩,百年來模擬人的動作表情,也算是有些心得,暴怒從心裡頭起來,一把掀翻劊子手,張開那獠牙大口就咬住了他脖子,拋到半空裡撕扯,人群這會終於見血了,只不過是微熱的人群,一時之間尖叫哭嚎聲不絕於耳,那逃得慢些的,就被抓住成了怪物嘴下冤魂。
這場民眾死傷是記載以來人數最多的,震驚了朝野,最後說是派了官面上正道法師出手才捕獲到這隻躲進深山的怪物,只能是摔下懸崖去,又換了三四十年太平。
眼下這些黑灰,怕是那怪物留下的,只是又怎會出現在一個產房裡?仙姑看向順兒娘,她明明探查過,這母子倆確是血肉之軀的常人無誤,怎麼可能會和那等作祟妖物掛鉤?鮮少再現世的它又怎麼再次出現,又去了哪裡?一時之間迷霧重重。
可是當下之急,不是去探尋妖物,而是救治這名產婦,說來也是怪異,流了一大半的血,這周身血氣倒還是平穩的,像是被什麼東西護著心脈,她神識不清,只因為受驚過度,有一魂被嚇出體外,被吸引進了陰司裡頭。
這要救她醒來,說難也不難,她請那掌管陰司的城隍老爺去尋那一縷遊魂,再送出歸位即可;說簡單也不簡單,這魂魄離體,飄蕩出去,遇到些啥誰也不知,保不齊不再想回到原主身上,那這可就是讓人犯難了。
等黑痣婆子擺設好一切,仙姑就施施然坐下,接生婆婆見此就回避了出去。仙姑取出剛剪好的黃紙小人,往上走開始描畫複雜花紋,這一筆下去可是不能斷的,極其考驗人的定力和道行,仙姑做起來卻是得心應手,等畫好了小紙人,她往那小人頭上滴了一滴指尖血,那小紙人就自己立了起來,眼睛一眨,活了過來一般!
她託著小紙人往順兒娘走去,讓那手掌大小的紙人繞著女人的頭走了三圈,熟悉了臉龐和氣息後,她將紙人緩緩塞進了順兒孃的交握著的手心裡,乍一看,好像和紙人手牽著手。
剛做完這一切,門口響起個女人的聲音,她打發黑痣婆子前去應付,沒成想倒是個不依不饒的,費了些口舌才打發走。
等她轉頭一看那香已燃了三分之一,可不敢再耽擱,忙催動陣法開始請神,先請城隍老爺,在肉眼凡胎看不到的地方,仙姑與神明在對話,請求他網開一面,抬抬手容自己進去帶出一遊魂,這肉身是個苦命女人,這要是收進陰司,可憐三個孩子怕是難成人,說完便拜,然後奉上香火,首先開啟了第一道關卡,放了她的神識進去尋人。
說來也是奇異,等仙姑的神識離了體,那黃紙小人也好似活了過來,她慢慢牽起了順兒孃的一根手指,慢慢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