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起來吧!”劉守備看著這個在他家侍奉了十幾年的老僕婦,嘆了口氣。
“老爺!老爺!你罰我吧!我該死啊!我沒看住小少爺!我該死!”那奶孃並沒有順勢起身,而是將頭磕得更重,好像自已犯了太大的錯誤,罪該萬死。
“王媽你先起來吧,不要跪在這裡攔路,讓老爺進屋看看小少爺!”跟在守備大人身後的大少爺開口說道,語氣裡並不像他爹那樣虛弱無力,他的話讓人感覺到敬畏莫明想順從。
“是!是……”王媽忙抬起頭向一旁挪去,原先跪過的地方血跡斑斑,守備抬腿跨了過去,來到了小兒子的門口,想抬手推門,卻發現自已能拉三百石大弓的手此刻卻是顫抖不已,門前這扇木門就像夢裡城門,它怎麼也打不開。
守在身後的大兒子想上前一步,代替父親將弟弟的房門推開,他剛伸出手去,就被父親抬手攔下了。
守備已近不惑之年,膝下只有兩兒一女,長子次女都已婚嫁,這個小兒子是夫妻倆隔了快十年才又生下的,對於這個意外而來的孩子,一家人都欣喜不已,取名“桓”,這孩子打小就聰明伶俐,讀書上更是得心應手,是以守備特地為他尋訪名師,聽聞鄰縣有一學識淵博的儒生開堂授課,他就託了好友關係,將小兒子送去求學。
自已的妻子更是對這個兒子疼愛備至,除了衣食住行上用心,更是隔三差五就要家僕套了馬車奔波一整日,就是為了去學堂看看小兒子。門外跪著的乳母,就是當年她花了重金人脈尋來的,這些年倒是盡心竭力,無不用心。
守備夫婦倒是沒苛求這孩子能蟾宮折桂,只希望能一生順遂,家中已經有大兒子打理,家境還算殷實,那小兒子想求學那就隨他求學尋友,天高海闊的,總有他一方天地。
可是,這些都隨著這扇門的開啟,就要成為往日雲煙。裡面的人,他不是讀書讀累了,他倒頭睡一覺,等睡醒了,還是那個端坐在窗前讀書不倦的少年。那個見到母親去看他,一改私塾裡養成端莊雅正,又變成愛撒嬌嬉鬧小皮猴的孩子已經沉沉睡去,不再醒來了……
守備難掩心中悲痛,但眼下又不得不去面對,大兒子想要代勞,但他拒絕了。就像這孩子在十三年前悄悄到來,讓他這個老父親心中驚喜,眼下他又悄悄走了,老父親也應該來送送他。
守備沒辦法再想下去,越想感覺胸中酸澀難掩,這是他一生中都沒有遇到過的難以抉擇的場面。晨光已經籠罩大地,今天會是個好天氣,自已應該去告訴那孩子。
守備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恢復些許理性和冷靜,他抬起手將那扇鏤花木門推開,明亮的晨光摸著那開合縫隙跳進了屋裡,想給沉睡的少年人帶去生機和活力。
小兒子的房間擺設精簡有序,為了讓兒子少跑些路,守備夫人將三間房都打通了,臥室在最裡面,外頭是書房,書架上層層疊疊放著書卷,還有大兒子給弟弟蒐羅來的古籍孤本,這些都是他的最愛。
這次接他回家,是開蒙之後最長的一次休假,但這孩子仍然每日早起晨讀,夜裡挑燈看書,除了偶爾教小侄兒侄女臨字帖,他一般都沒離開過這間書房。還是守備夫人心疼兒子太苛待自已,讀書讀傻了,就每日派人過來叫他過去陪著逛園子,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外出活動。守備夫人將府中景緻打理得十分美觀,是城裡夫人群裡的佼佼者。眼下封城後,就她院落裡繁花似錦,大夥都沒有心思再賞花,倒是這對母子飽覽了人間春夏秋景緻。
今天已經是卯時三刻了,往日這時,那面向花園的窗子裡已經端坐著身姿筆挺的少年正在晨讀,可是今天那裡空空如也,那位少年人正躺在臥榻之上,做著永遠的美夢。
張守備像個牽線木頭人似的,木直的手腳往房間深處走去。窗戶似乎被開啟了縫隙,有風吹進來,床幔被輕輕擺動。他輕輕走了過去,將窗戶掩上,生怕晨風太涼吹得人風寒加重了。
等把窗戶輕輕帶上,他愣了愣,反應過來這風再怎麼吹,都沒辦法傷害他的小兒子了。手搭在窗稜上沒有收回來,他背對著後面跟著進來的大兒子,輕不可聞嘆息。
大兒子看著被晨光籠罩著的父親,不過一夜之間,原本身材魁梧的父親,此刻的脊背有些佝僂,兩鬢白絲斑駁,立在窗邊哀哀不能自已。
他原本手足不過一姊妹,等到自已都議親了,家裡正緊鑼密鼓籌備著婚禮,母親卻是懨懨地成日昏睡,提不起精神來張羅。這可給父親急壞了,他一邊要忙著處理公務,回來還要過問家中瑣事,又憂心妻子是不是得了什麼疑難雜症,那會子也是腳打後腦勺,忙得不可開交。
請了一些大夫來看,都說這是勞累過度,氣鬱所致,因為母親生小妹的時候,胎兒養得過大,生產的時候可是受了些苦,傷了身體本元,後來還是託郡守請到了回鄉養老的王府老嬤嬤,人家可是給貴人調養身體的,給母親前前後後調理了大半年,終於將母親身子調養好些。
父親自已覺得對膝下已有兒女雙全,那就夠了,不願意母親再受生育之苦,就讓那嬤嬤用了手法,至此之後,整整十年,父母親就自已和妹妹兩個孩子,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沒想到現在母親卻是病情反覆,一會兒精神奕奕胃口大開,一會兒昏沉睡去吃些東西立刻就嘔吐不止。妹妹憂愁得寢食難安,連連拉著他出去到城中的娘娘廟給母親祝禱祈福。
後來也沒有其他辦法,眼看著入了夏,母親消瘦非常。最後還是託郡守大人去尋訪那位嬤嬤,可是人家已經早了兩三年仙去了。這下可是急壞了,最後還打聽到,這嬤嬤還有幾個手帕交,也是打年輕時就服侍在高官貴族的女眷身邊,也是通醫理,懂得調理身體的老嬤嬤,就有一兩個身體康健,耳聰目明的。
最後就請到了其中一位,著急忙慌地就給迎進了府中,給母親搭上了脈,不過一刻鐘,老嬤嬤就掀開床簾來向父親道賀了。父親原是憂心忡忡,聽完之後莫名其妙,又覺得這嬤嬤怕不是年紀大了,腦子糊塗不清了,於是也沒多高興,打算敷衍幾句就給嬤嬤打發走,另請高明。
老嬤嬤見主家並不上心,也不生氣,反而溫聲細語地叮囑了一些調養注意方式,給父親聽得雲裡霧裡的。最後實在是看嬤嬤講得頭頭是道,不像是沽名釣譽的老刁婦,就開口說了緣由,自個兒妻子已經在十年前就避了孕,還是她的老姐妹的手法,眼下也不可能突然就遇了喜。
老嬤嬤聽了之後,只是微微笑,告訴父親她們嬤嬤的手並不會下絕了,加上數十年的調養,早就恢復了氣血,這身體裡氣血充盈,也就容易衝開原先纏結的經脈,這十年未孕的婦人突然遇喜那也是可能的。
之前那些大夫一聽母親已經做了避孕手法加上十年都沒有動靜,也就沒往懷孕這方面考慮。
這一下父親是明白了,這才哈哈大笑起來,一來是高興妻子身體無恙,二來是自已還能有個小兒女,三是城裡的大夫鬧了個大烏龍,果然還是得對症找人,這些個老嬤嬤手裡頭真是有些活計!
等到自已這個幼弟呱呱墜地,那這一大家子可真的視若明珠,不僅因為父母親跨越了十年,又重新拾起了做父母育兒的新鮮感,還因為他娶了新婦,是個溫柔良善的女子,體諒母親產後虛弱,自覺承擔起了照顧丈夫幼弟的重任,那時候二妹也沒有出嫁,也老愛往母親屋裡扎,自已忙完回來,也回母親房裡坐下嘮嘮家常,逗弄幼弟,整個府裡,就屬父母住的院子最熱鬧。
父親下了差回來,也馬不停蹄就趕回來要看看三弟,一看這一大家子人都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父親還要嫌他們太吵鬧,佯裝要趕走他們,和母親倆人躲個清淨!
一家人和樂喜悅的景象還歷歷在目,而今一朝一夕之間,卻已經是物是人非。
“走吧……”大公子的思緒被父親的一聲低低呼喚驚醒抽回,守備大人已經轉身離開了窗戶,走過他身旁,向著那帳帷低垂的床榻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帶著沉重,一室之內不過二十步,每一步踏下去,腦子裡都是那少年存在的回憶碎片,從蹣跚學步,牙牙學語到開蒙求學,身姿拔高,這十幾年的光陰就像翻開的書頁,在自已眼前走馬燈似的晃過,而自已走向他的每一步,都在應證已經失去了他的事實。
他不願意往前走去,因為不想看見鮮活靈動的生命變成了蒼白無力的屍首,但是他又不得不往前走去,因為他是父親,迎接這孩子的到來,也得親手送他離開,沒有誰可以替代他做這些,他必須去面對去承受。
再遠的路都會有終點,守備大人此行的路就在前面,那張雕花木床,上頭還掛著端午時候,守備夫人親自縫製的香囊,此刻只有很淡的一縷茶葉蒼蒲的味道,因為少年喜歡,也就一直沒有取下。床幔還是上半旬換的,上面繪著秋日垂釣圖,倒是一派的悠閒自在,不知道少年安睡下去,能不能也到這樣一片寧靜高遠的境地。
守備站立在床前,似乎做好了準備,但一雙手舉起來的時候,又不住顫抖。最後深吸一口氣,他拉開了那床帳子,低頭看去,是自已珍愛的小兒子的臉,眼睛平靜合著,就像真的在沉睡一樣。
“桓兒……”老父從胸腔裡擠出一聲悲鳴,那衰老的眼眶裡湧出了滾滾的眼淚,打在衣襟上,掉落在兒子的床邊,碎了一地。
喚出一聲小兒子的名字,守備大人的情緒就像拉滿的弓,終於到了極致,他一個支撐不住,往前撲去,還好身後的大兒子因為擔憂著父親,亦步亦趨地關注著,見狀一個箭步往前衝去,將父親牢牢扶住,免得栽去驚擾了弟弟。
“父親!節哀!桓兒……”他的餘光看到了自已弟弟那蒼白的面容,喉頭一哽,說不出話來。
自已手掌之下父親的身體顫抖得不成樣子,就像全身的經脈都在抽動,裡頭蘊藏的不甘心和痛苦就要噴湧而出,埋葬這座充滿悲傷的房間。
他只能勉力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將他扶到臥室外頭的花廳椅子上去,但他忽略了自已父親武將的身量,根本無法帶動分毫。
“父親,桓兒已經走了,莫要讓他走得有牽掛……”他聽見自已的聲音乾硬響起,帶著含糊的哭腔。自已再捨不得弟弟,他已經走了,還是他第一個趕過來,給他闔眼的。
他被那奶孃的慘叫吵醒後,披衣趕了過來,他急跑進弟弟的院子,直到房間床榻,一路上都在祈禱神明要保佑這孩子平安。
可等他掀開床幔,只看到自已弟弟,已經僵直躺在那一堆錦繡被子裡,臉朝著內側,眼睛半睜開,口鼻中有白色泡沫溢位,汙染了少年俊秀斯文的臉龐,他看到後心中大痛,下意識就拉開自已的衣袖去擦拭,摸到那冰涼的面板,自已也像這時的守備大人一樣,腦子中沒有辦法說服自已接受人已經不在的事實,但那涼透僵直的觸感卻在強迫他們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他沒有自已父親那般忍耐和定力,替弟弟擦拭乾淨臉後,終於忍不住伏在弟弟床榻邊上痛哭一場,直到自已妻子趕了過來,在房門外呼喚,他才驚醒過來,擦拭著淚眼前去告訴妻子這個噩耗。
妻子當場就以帕子掩住臉面哭泣,當年她剛進家門不久,就前去婆母跟前幫忙照顧這個小叔子,幾乎等於他半個母親,這突然離去,叫她如何接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