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向著那桌上看去,只見那公文紙上寫著一小排字,一眼看完,各個面面相覷……
書房又陷入了第三次怪異的沉默之中,文書先生又只能起身給大家添茶,一時之間,書房裡只有碗盞輕輕磕碰的聲響。
“唉……諸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郡守見現場又陷入了僵局,與其大家平白耗在這裡白白浪費時間,不如就由他來開口做這個惡人。
“郡守大人!您難道不知道,城中已經十室九空,這還要每家每戶抽一男丁出來守城,這可怎麼使得?!”劉領隊是個耿直的,反正守城守城這副鬼樣,他這領隊也是當的窩窩囊囊,手下不過百來個兵,還帶些缺手缺腳的,現在還要徵集百姓來守城,那自已這支隊伍就更加不倫不類了!
“劉領隊!那你有別的辦法能糾集人手嗎?咱們難不成還真的束手就擒,開啟城門讓蠻子進來,給我們幾個老骨頭也拉出去殺了?!”郡守料到會有人跳出來反對,但沒想到是這樣炮仗似地開火,他也不再顧及自已的身份儀態,大聲回懟了過去。
“可是大人,先不說能不能拉起人來,就算是能拉上人,拿什麼去給他們操練?這一個個的平頭百姓,有幾個能舞刀弄棒的!上了城頭能做什麼?難不成就去做了……做了……”劉領隊說不下去了,他那雙佈滿血絲的銅鈴大眼又瞪得滾圓,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位一座城池的父母官,他的上峰郡守大人。
郡守這次沒有假借窗外遠眺,躲避下屬的目光,他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開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與其等著蠻子把我們幾個梟首,將腦袋掛在城牆上再看著城破,這些個你覺得可憐的男丁也會死在屠刀之下,他們的妻兒同樣難逃被俘蹂躪,所謂的為他們好,不過是等候些時日看著他們送死罷了!”
“可是……”劉領隊被這一番說辭壓得氣勢弱了下去,雖然心裡知道有哪些不妥,但又找不到說辭理由去反駁。
“劉領隊!郡守大人自有他的考慮。咱們守了這麼久的城,外頭那些蠻子什麼路數你我也是知曉的,所說一開始烏泱泱兩萬人,眼下再登城去看,那些個飯灶倒是減了不少,估摸著有一半人留在這裡就差不多了。咱們的城牆當面夯鑄得厚實,那些蠻子攻勢最強的時候,也只是損壞了南牆些許地方,已經修復得差不多了,我看這次他們攻城,也不過是叫囂一二,只要咱們不開門,那也是進不來的,咱們熬過這十天,等援軍到了也就有救了!”說話的是劉守備,他本來就是郡守的心腹,不過說這番話也不全是為了維護郡守,而是眼下除了這種路徑,沒有任何辦法能改變城裡頭死局。
他當時也和郡守一樣持保守守城的策略,畢竟城防嚴實,這些蠻子不過是幾日之圍,不足為懼,所以就把還在鄰縣讀書的小兒子趕緊叫了回來,一家人團聚,關起門來穩當度過。誰能想到,這下一家人整整齊齊,誰也跑不了了!全都困死在這城裡頭了!
幾個月下來,他家裡頭已經掛了幾次白幡,除了年事已高的老母親因為缺吃少喝,身體衰弱而死,最讓劉守備心痛的是,自已那十三歲的小兒子突然感染了風寒,本來就是個常見的小病,找個大夫給抓副藥吃了就行。可是城裡頭那大夫自已都餓死了,哪裡還有人來給搭脈診斷?沒有辦法之下,只好按照原先的方子抓了些退熱的草藥吃一吃,也就是這一貼藥送了他小兒子的性命!
喂藥的時候是在太陽下山之時,小兒子喝了下去之後出了一身大汗,擦洗完了之後高燒是退下去了些,一家人就放下心來,連續幾日為這小子揪著心,加上又吃不飽,各個都神情倦怠,就各自去睡了。就剩下一個老奶孃在守夜,結果這婆子也靠著房門睡去了。
天還沒亮透,朦朦朧朧的天光攏在這座庭院的上空,一聲尖利的叫聲打破了這份靜謐!
“啊!!小少爺!小少爺!啊!快來人啊…快…”老婦人嘶啞尖利的聲音在晨光微熹裡顯得特別淒厲不祥,驚起了院落裡各房熟睡的人們。
“快!快!起來!出事了出事了!”劉守備正在夢見圍城解了,他正在等著那扇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沒想到門閂剛拉到一半,自已就被妻子推醒了,他正要發火,就聽見自已妻子聲音不對,正在嚶嚶哭泣,一邊哭還一邊捂著心口,“你快去看看,怕是桓兒不好了!我夢到他來我跟前說要出遠門,嗚嗚,病還沒好出哪門子遠門?我去抓他,他一轉身就不見了!”
劉守備聽得心頭突突直跳,城門打不開這個夢境本就不祥,再加上妻子這一番哭鬧,他的心就更沉重了。他趕緊披上衣服起身,這時庭院裡就有人在跑動了。燈火昏暗,人影重重映在窗戶紙上,愈發詭異。
來不及梳洗,他剛要推門出去,就聽到下人奔到門前,“噗通”一聲跪下,膝蓋和地磚摩擦發出讓人心驚的磕碰聲,來不及喊疼,就慌張開口:“老爺!老爺!請您快起身看看,小少爺,小少爺……”
“嘭”一聲,劉守備抬腿踢門出去,瞅著那嚇得跪坐在地上的僕人,心裡嘆了一聲,對他說道:“別嚷了,你快在前邊引路!”
“小少爺,小少爺他怎麼了?”守備夫人追了出來,只胡亂披了一件褙子,釵環凌亂,實在不合禮儀,他剛要開口呵斥,但這女人今天倒是不再看他臉色,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癱坐在門檻上,眼神淒厲地盯著那前來報信的小廝,嘴裡吼道:“說啊!小少爺怎麼了!你說啊!”
那小廝不過十一二歲,和自已小兒子差不多的年紀,本來就膽小,眼下被主母這麼一逼問,更加抖得像篩糠,他不敢抬頭去看主母,只能弓著腰,去看自已家老爺那一雙黑靴。
女人淒厲的叫喊還在耳邊,劉守備聽得頭痛欲裂,一邊想趕緊去看看自已那小子怎麼樣了,一邊又被妻子扯住了衣袖脫不得身,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眼看著天色漸漸亮了起來,他看清了自已的大兒子兒媳已經匆匆走過了連廊朝自已這邊而來,他好像看見了救星,忙扯動衣袖,對著只顧哭泣的妻子說到:“快些起來!媳婦兒來了!別瘋了!”
“桓兒!嗚嗚我的桓兒怎麼了啊!他為什麼不理我啊!”守備夫人只顧自已發瘋,她向來是個謹慎機敏的人,平時行一步想三步,從不如此失態,都說母子連心,她一時心急就失了神智,變得有些瘋癲。
守備夫婦正在拉扯著,那大兒子大兒媳就行到了他們跟前。
兩人匆匆朝著父母行了禮,就把那可憐的小廝支開了去,大兒子湊到自已父親耳邊低語了幾句,守備原本因為和夫人掰扯而漲紅的臉色一下子就褪去了血色,變得蒼白無比,他顫抖著嘴唇,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守備夫人見自已一向沉穩的丈夫如此神態,心裡頭就像掉進了冰窟窿裡,手腳無力,再也抓不住丈夫那寬大的衣袖,軟塌塌地滑倒在地,哀哀哭了起來。
大兒媳見自已婆母這樣,心裡頭也生出不忍,同是做母親的,她倒是能和婆母共情,眼睛裡淌出淚珠來。
守備大公子見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開始嚶嚶哭泣,而父親就像個木頭樁子似的杵著,心裡頭嘆了一聲,天可憐見,這一家子的重擔就要壓在他的肩頭了!
他低咳一聲,提醒妻子趕緊停止哭泣,趕緊將還伏在地上的母親攙扶起來,扶進了屋裡去免得被下人看了笑話,這樣瘋魔的母親也把自已嚇了一跳。
守備夫人被自已兒媳婦攙扶起時,一張還沒來得及上妝的臉上溝壑分明,夾雜著涕淚,非常狼狽。她用自已一雙淚眼去看大兒子,希望從他嘴裡聽到有關於自已小兒子的訊息,雖然她早已經猜到,但還是心裡抱著一絲僥倖,或許讓自已丈夫變了臉色的,是守城的訊息呢?反正,反正只要不是自已的桓兒出事,那就好啊!
可是自已的大兒子為什麼不看自已,他是不敢嗎!他為什麼不敢看自已,他怕自已什麼呢?!這樣的念頭折磨著守備夫人,讓她一把就掙脫開了兒媳婦攙扶著她的手,一個箭步就衝到大兒子跟前,一雙仔細塗著紅色豆蔻,留著長指甲保養非常好的手,勾成了利爪向著他的臂膀抓去,速度之快,只讓守備大人眼前閃過一抹紅影。
“你說話!你說話啊!你和你父親說什麼?!怎麼不和我說?!你弟弟怎麼了?啊?你弟弟怎麼了?你說啊!”守備夫人就像面對仇人似的,撕打著大兒子,聲音尖利沙啞質問著,那守備的大公子倒是個好脾氣的,立在原地任由母親毆打抓撓,那血紅的指甲摳進他的肉裡,劃出道道血絲,他都沒有吭一聲,還張開手去護住母親,以防她跌倒摔傷。
大兒媳婦被自已婆婆這副瘋魔樣嚇得愣在了一邊不敢動作,還是守備大人最先反應過來,他一把拉住還在張牙舞爪的妻子,嘴裡喊著:“住手!給我住手!你打玦兒做什麼?”
可是他低估著懷裡這個瘦弱女人的力量,爆發起來自已都差點摟不住,只能環起雙手用勁,顧不得顧著頭面,立刻被妻子的長指甲抓撓了好幾道,氣得他一手抓住她胳膊,往外甩了出去,另一隻手掄了起來,準備給她一大巴掌,打醒這個瘋女人。
等妻子被甩得暈頭轉向,一張淚臉轉到了自已面前,看著這張容顏老去,又因為悲痛扭曲的臉,他揚起的手沒有了掄下去的力氣。
“父親大人!不要!”耳邊傳來自已大兒媳著急的叫喊,緊接著就聽到衣袂翻飛的聲音,她急急往前攔在了自已婆母身前,擋住了他將要落下的大掌。
“父親!父親!”另一邊自已大兒子也出聲疾呼:“母親只是一時急火攻心,才亂了分寸,誤傷了您!請您看在桓……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責罰母親。咱們,咱們快些走吧,弟弟還在等我們!”
聽到他提起“弟弟”,守備大人心裡一陣抽痛,他無力地垂下自已的雙手,蹲下身去看已經癱坐在地上的妻子,看她倒在地上哭得喘不過氣,一頭亂髮滿是雜草泥石,外套已經被蹭掉,剩下一身雪白的寢衣已經髒亂不堪,他用手捂住了自已的臉,掌下是滾滾熱淚,但是他不能讓自已兒子兒媳婦看見,只能面對著自已的髮妻,讓喪子之痛隨著眼淚發洩一會兒。
院裡頭一時寂靜,守備夫婦,一個倒在地上哭泣,一個蹲在她身前掩面沉默,守備大公子夫婦垂首立在一旁,讓這對年過半百的父母好好消化情緒。
半晌,守備大人一抹臉,將上頭的悲痛抹去,又恢復了那張威嚴沉浸的儀態。他伸手捏在自已妻子的後頸,略一用力,她就身體發軟暈倒躺下了。
“扶你母親進去!好生照看!”守備對著自已兒媳婦吩咐了幾句,就將昏睡過去的妻子交到她手裡,自已和大兒子一路往小兒子的住處趕去。
等父子倆腳步匆匆趕到了那座清幽的院落時,從先照顧服侍小公子的奶孃早已經跪在門口等候,一看主家來了,忙膝行過來,跪在守備大人腳下,頭在腳下的青石板上磕得“咚咚”直響,再抬頭時,額頭出滲出血來,沿著她的眉心鼻樑滑下,打在衣襟上,但是她絲毫不顧及,一開口聲音已經嘶啞異常:“大人!大人您可來了!小公子……是我對不起您,我辜負了您和夫人的囑託!是我沒有照顧好小公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