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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都什麼日子!

順兒娘心頭一陣熱騰,這是多少年沒再嘗過這般香甜滋味。自己還在家做姑娘時,父親寵愛,小時候經常有一口子香甜的點心吃,後來父親暴病離世,母親是個沒有主意的,任由哥嫂做主嫁給了順兒他爹,剛開始守著這個小院兒倒也過了兩年安生日子,順兒他哥落地時,自己還做了個齊整月子,吃到了紅糖水雞蛋。後來隨著孩子一個接一個,公爹離世,自己婆母半癱在床上,家裡頭靠著順兒爹一人,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這些年了,倒是再沒有吃過一口甜蜜。如今這股子甜,倒是讓自己彷彿閉上眼睛又變回了那個嬌憨的小女娃,窩在爹懷裡再也不用被生計所累。

“娘,好吃嗎?”順兒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回過神來,望著自己孩子那雙滿是期待的眼睛。“好吃!真好吃!娘心裡甜,來,你也吃!”說著把剩下的大半塊塞給自己兒子。

“娘,我吃過了!我現在跟著師父進廚房學手藝了。這糕點我常吃,都膩了!”順兒忙推脫,又把糕點塞進娘嘴裡。順兒知道,等會自己一轉身,這糕點怕是母親再也沾不上一口了。家裡那些個弟妹,這幾塊糕點怕還不夠塞牙縫的,所以他強行要母親先吃上一整塊。

“好,好,真好,我兒有出息了!”順兒娘細細咀嚼著那塊豌豆黃,她才四十出頭,牙關已經有所鬆動,咀嚼起來有些費力。這糕點綿密,做得人必定是個手藝精湛的,落進她這吃糠咽菜的肚腸裡,怕是糟蹋。順兒本性她再清楚不過,這孩子是個有孝心的,當初送他去酒樓,自己也是千萬個捨不得,但想著總有口吃的,不至於給這孩子耽擱了,也就狠狠心送走了。而今回來,人依舊單薄,臉色發白,那雙手還有凍瘡,怕也是吃了些苦,哪裡是能點心吃膩的樣子。這碟子糕怕是自己都沒捨得多吃一塊,眼巴巴走了半天路送回來給自己這個肚裡沒油水的窮苦老嫗!想到這裡,這塊糕點甜絲絲裡頭,又夾雜著一些苦。

“娘,您甭擔心,我跟著個好師父,人厚道也肯教,我在他手下能學著好多手藝。您看,我回來,他還給了我些錢。”說罷,順兒解開自己衣襟,從懷裡掏出那小小的被自己體溫浸潤的錢袋,從裡頭將銅錢一枚一枚倒出,攤在了娘手裡。

順兒娘摸著手裡還帶著自己孩子體溫的銅錢,眼淚再是控制不住,“好孩子!是孃的好孩子,是娘對不住你,送你出去受苦...”

順兒忙一把攙住母親,抬起袖子去擦她的眼淚,“娘!可不能哭了!你眼睛怕是吃不消!”順兒看著懷裡母親滿頭灰白夾雜蓬亂的頭髮,再聽到這嗚咽哭聲,他的心裡也一陣陣發酸。

“不哭了,我不苦,我好著呢!我的師父是個好人,教我廚藝,我的師兄們也好,有一個叫祥子的,只比我大兩歲,和我住一個屋,很關照我....”順兒輕聲絮叨著自己的瑣事,輕輕地安撫母親,他不敢說自己洗碗的那段經歷,不敢說自己病倒,更不敢說自己的師兄為自己出頭打架的事,雖然這些才是他想對著母親傾訴的,但懷裡這個女人膽小怯懦,自己說這些,她並不能給自己出頭,更多的是流淚傷身,徒增煩惱。

順兒娘在自己小兒子低低的勸慰聲裡平復了下來,她直起身來撈起圍裙抹了一把臉,又理了理頭髮,將手裡頭的銅錢又塞回給兒子,“順兒,這錢你拿著,當時送你去,連身齊全衣裳都沒給你帶去,這城裡人怕是要低看了你,好在你現下有了師父,有了倚靠,娘心裡頭也好過一些。這些個錢你自個兒放好,得空也去逛逛城裡,買上些零嘴,在家都沒讓你吃上好東西...”說罷,愛憐地摸了摸自己孩兒的臉。

順兒忙將錢又塞回給娘,“娘,樓裡啥都有,不然那些個大爺們還花好些錢特地來吃!我也時常能分到,咱樓裡章大師父的招牌菜我都嘗過了!以後啊,準帶您嚐嚐!”順兒說起章師父頓時眉開眼笑起來,順兒娘就這麼微笑著看他講述著心裡頂敬佩的師父。

孃兒倆就這麼頭挨著頭說著話,好像這半年的分別並不存在,順兒覺著回家真好,有娘在,他就有家。

眼看著日頭偏西,順兒停住話頭,不時往外張望。順兒娘見了,忙對他說:“餓了吧?娘給你打個糖心雞蛋填填肚子,你爹他們怕是還要一會兒才回來。”說著起身準備往灶臺去。

“娘,我不餓,等會回去吃,師兄給我留著飯!您再坐會,我想和您再說說話。”順兒眼看天色不早,家裡父兄要回來,一屋子的弟弟妹妹們擠滿一屋子,他又大了些,怕是沒個落腳能睡的地方了。還不如加緊些趕回去,明日早起上工也不耽誤。

他打定主意,拉著母親又坐下,嘆了口氣在母親耳邊低聲說:“娘,我知道大哥想娶媳婦兒,您沒日沒夜漿洗,又攬了更多的活,怕不是想多攢些錢。但眼下這光景,就算新嫂子進門,怕是日子也難過。大姊姊眼看著要嫁人,嫁妝還沒個著落,今兒弟妹又出去了,就剩咱們倆,娘,我就和您說心裡話了,可千萬別再賣弟弟妹妹了...”說完低下頭去。

順兒娘摸著兒子手背凍瘡的動作頓了一頓,整個人有些愣住。這孩子進門前是聽鄰居們說了什麼?還是有孩子摸到酒樓那裡找到了他哭訴?上回自己去送鞋,可是帶著么妹,這倆孩子平時裡就要好……可是才六歲,哪裡能穿過小半座城找到自己哥哥?順兒娘在心裡搖搖頭,覺得自己的小女兒還沒有這般聰慧。真聰明的,怕是坐在自己跟前的這個小兒子。

順耳進門後就問詢了自己弟妹去處,他娘打馬虎眼說是出去耍了,如果是那幾個隊伍尾巴尖兒上年紀小的也就算了,尚且玩心重。可是自己大姊姊,還有二妹妹都到了女孩子懂事的年紀,平時乖巧能幹,總是幫著母親做活,眼下院子裡晾曬的,應該是母女三人攬下的,母親這邊還沒做完活,兩個姊妹是不可能自行出去逛的。就算是平時累了,出去耍一會兒,這會子日頭偏西,正是收取晾乾衣物的時候,可是家裡卻還是靜悄悄,一個人都沒有回來,這是出了什麼事呢?

順兒沉住氣看著低下頭的母親,母親這輩子不曾當家做主,年輕時婆婆霸道,她根本就沒話語權,好不容易熬到婆婆腳一蹬走了,自己也到了心衰力竭的年歲,一大家子裡裡外外全部要她來管,怕是沒幾年也要隨她婆婆去。順兒爹就藉故自己年紀大了,腿腳不便,不再上街去,打發大兒子接替了自己,他回家當了半個管家的,統領著自己老妻和一群孩子。結果順兒爹就是個上街跑的,一點錢到了他手裡也是被抖得七零八落,光景還不如半癱奶奶在時的年歲。

他哥小時候被奶奶摟在懷裡撫養長大,他奶奶活著時,這大寶貝孫子比老婆子眼睛還金貴,時常私下塞他一些錢去買些零嘴,這孩子也學了他奶的霸道,吃獨食慣了,一個人吃著,哪裡還有弟妹的份兒,是以在順兒的記憶力,經常是自己一群小屁孩子擠在一起,鼻涕混著哈喇子眼巴巴瞧著自己大哥在他奶那臭氣熏天的床榻邊吃著零嘴,他們要是敢上去討吃,得到的不是他哥的拳頭,就是他奶奶的咒罵。

等家裡光景過不去下去時,他哥仗著自己在街上跑了也有一年多了,覺得已經很懂人情世故,能管家了,於是去問他爹要管家權,要家裡所有的錢,他爹哪裡肯,於是四十多的混子爹和十六七的滾蛋兒子在這個破院子裡混打了一架。

順兒不記得哪個贏了,他只知道那天母親摟著幾個弟妹嚇得大哭,母親頭痛發作倒在地上起不來,弟妹們哭到透不過氣來。院落裡洗曬乾淨的衣裳被褥被這兩個無賴父子肆意踐踏踩得汙糟不堪,還有幾件白綢布的好衣裳被刮破了好幾個口子。打完這兩個滾蛋也清醒了,知道是闖了禍,竟拍拍屁股跑出門去了,留下一屋子狼藉。

順兒和二姐也哭到不能自已,他們不是哭自己父兄打鬥,他們哭的是怕自己母親倒下就起不來,哭的是院子裡所有辛苦勞作最後還要重頭再來,哭的是那幾件衣裳,他們家是否賠得起……

兩姐弟相互攙扶著站起來,安慰好弟妹,大家一起拉得拉,拖得拖,終於把昏厥的母親拖到了床上,面對著一動不動的母親弟妹們又打算扯開喉嚨開始哭嚎,還是順兒不管不顧一把掐住母親的人中,他見到過走街串巷的遊醫這般手法救治熱暑暈厥的人。眼下家裡也沒個錢請大夫,自己就將就著試試!

掐了半天,母親還是牙關緊咬,面色青白,順兒手也開始發酸發軟,眼看著就要脫力鬆手。一雙大他一些的手湊了過來,接替他用力摁下去,是自己二哥。順兒感激地看了二哥一眼。原來自己這個又聾又啞的傻哥哥,他都懂。

在二哥的手勁下,只聽得從母親喉嚨裡傳來一聲“呵呃~”,接著母親的眼皮子底下眼珠子滾了滾,將醒未醒。姐弟們一看母親好像不會死了,又放心來。

順兒衝二哥打了手勢,讓他留在屋子裡照看母親,自己和二姐開始收拾院落。衣服怕是要重新洗,自己帶著弟妹們加緊搓洗,應該能趕在交付前做好。可讓人為難的是,那綢子衣裳,順兒看向自己二姐,她手裡拿著衣裳,眼睛裡盈盈有些淚光。

順兒嘆了口氣,自己家怕是個不聚財的,好不容易攬了一家富足人家漿洗的活,還以為能攢下著工錢,結果還不夠賠衣裳的。但又能如何,總不能像自己那混蛋的爹和大哥,一家人奪門而出逃難了去?!

院子裡姐弟倆心事重重,幾個年幼的此刻也乖順得很,小小個孩子拖著比自己還要高的竹簍子,拾撿院裡鋪得亂七八糟的衣裳。

半晌,二姐抹了抹眼淚,走過來對順兒說:“我先將口子縫上,看看能不能彌補一些,那家人是個心善的,看母親拉扯著我們去附近攬活,剛好他家太太開門出來,就將家裡這活計給了咱。平時給的工錢也多上一兩個。到時候咱們去送衣裳,誠心給人家賠個不是,再將這幾件破的衣裳照價賠償,應該也不會太過於為難我們!”說完,也不知是給自己鼓氣,還是安慰順兒,二姐扯起嘴角笑了笑。

“好!我和你一起去,咱們賠錢,一次賠不完,咱們就兩次三次,總是能賠完的!明兒我就去粘蟬蛻子,醫館在收!換上些錢來一起賠給他們!”順兒說著挺了挺小胸膛,像個小小男子漢。

二姐攬過他,照顧旁邊幾個傻愣愣看著他們的弟妹,大家在黑夜的院落裡彼此抱在一起,她家日子難過,爹不靠譜,娘病弱,大哥自私,還有個聾啞殘疾的二哥,一群弟妹嗷嗷待哺,就算自己沒日沒夜漿洗,也難以過活。想著想著,二姐那點子好不容易鼓起來的信心又像屋裡風中搖曳的燈火,忽明忽滅,難以預測前程。

順兒察覺到自己二姐身體微微顫抖,他伸過手去,握緊了姐姐的手,這一家八個兄弟姐妹裡,此刻二姐和自己成了相互依靠,一起用小小的肩膀竭力在支撐這個泥濘裡的家庭。

姐弟倆收拾完院落,又趕緊進屋去,二哥正端著碗水餵給母親,她頭髮蓬亂,眼睛半睜著,有氣無力地喝著水,看到兒女們進來,忙想起身去擁住這些個擔驚受怕的孩子,但一不小心被嗆住了,這個女人嘶啞的喉嚨裡發出了“咳咳咳咳”劇烈的聲響,一些來不及吞嚥的水順著口角灑在了灰褐色的粗布衣襟上,好不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