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兒娘聽著自己男人竹筒倒豆子似的呱呱一通說，她選擇性過濾掉一些跟藥用無關的話語，只聽到用水煎熬成糊狀，用布塗了敷在肚子上，綁個十天左右就可以取下，這胎出穩當不鬧騰人了。說起來用法也是簡單，她點點頭表示記住了，沒再理會丈夫，開始撕剪起一些衣服，給未出生的孩子做些尿布。
醉鬼丈夫講著講著就自己人一歪半耷拉在炕上呼呼大睡去了，順兒娘嫌棄他那滿身酒氣，拿了個破枕頭給他的嘴臉隔開，自個窩在中間，攬著倆孩兒睡去。
半夜間感覺透不過氣來，掙扎醒來，發現那該死的混蛋正把一隻腳擱在她的下腹部處，直壓得自己動彈不得，肚子裡頭的孩兒撲騰得直在肚皮上鼓包。順兒娘艱難踢開丈夫的臭腳，坐將起來，輕輕安撫著肚子，再無睡意，直到天際泛起魚肚白，肚子才安淡一些，她也睏意襲來，打了個盹兒過去。
“囊！哇！囊！”她正酣睡之際，被一陣尖細哭聲吵醒，茫然睜開眼睛一看，是自己的女兒正扒拉坐在床頭哭泣，小姑娘才剛會摸索著爬站，此刻哭得是鼻涕冒泡，一張小臉又髒又紅，屁股上的尿片也歪七扭八掛著，尿漏了一身，還在哭叫著往自己這邊爬來。
順兒娘心裡一疼，忙掙扎起來，拖抱過女兒摟在懷裡哄，這邊廂還沒止住孩子哭，小院子裡就傳來摔打掃把的聲響，並伴隨著婆婆那一貫的尖酸嗓音“掃把星！日頭都曬到溝子了，還沒起身!自個兒男人天不亮就去外頭跑活路，也不知道個心疼。自管自個兒睡大覺，娃也不管，可餓壞了我的孫兒！壞了心肝的玩意兒！”
順兒娘摟著女兒，一時間竟被氣得說不出話來，鼻子一陣酸澀，眼淚就吧嗒吧嗒掉在了被面上。懷裡小小的孩子見母親也在哭泣，自己先停住了，抽噎著看著母親，過了會兒，她伸出小手捧住了母親憔悴的臉，把自己的小臉貼了上去。眼淚順著母親的臉頰流淌下來，滑過她的鬢髮、嘴角，小小的孩子還不懂人世間滋味，如果知道，那這眼淚一定是無比苦澀。
母女倆相擁靜默坐了一會兒，母親先起身，給小女兒換了乾淨的尿布，然後轉頭去房間裡的小爐子上給女兒熱些糨糊填填肚子。還沒到一歲的孩子，一般還吊在母親的胸脯上喝奶，天可憐見的，自己這女兒才堪堪不過四五個月，她就又懷了，這奶水也就收了回去，這孩子就只能吃些糨糊稀粥，長得十分瘦弱。快滿週歲了，只能勉強攀著牆站一小會，腿腳不夠有力，還沒會邁步。
本來生了大兒子，自己日子尚且還好過，自己家那個吊睛白額大蟲似的婆母還有幾分笑面，等女兒落地，真真就成天弔喪個臉了，天天指桑罵槐詛咒自己母女倆不說，還生了要送走自己女兒的心思。是以順兒娘從來不敢讓大丫頭離開自己身邊，苦就一起苦，還能打死她倆？！
順兒娘端來小半碗糊糊，坐在床沿，慢慢地一勺一勺吹涼了餵給女兒，看看面黃肌瘦的孩子，再想想那藏私偏心的婆婆，同樣是丈夫的骨血，兒子被她一早抱去，喂得飽飽的，女兒卻被撇在床上，跟著自己捱餓...她又輕微嘆了口氣，肚子這個還未出世的孩子好像也感應到了母親的情緒，緩緩動了起來。現下正是夏末時節，天氣還有些熱氣，加上孕婦本就怕熱，所以她只穿了件薄粗布衣裳，肚子下的動靜也看得一清二楚。
大丫頭湊得近，依偎在母親身邊，此刻眼睛瞪得圓圓的，她一臉好奇看著母親那東歪西凸的大肚皮，嘴裡的糊糊都忘了吞嚥。
“噗嗤...”順兒娘被她這副呆呆的樣子逗笑了，她握起女兒小小的手，貼到了自己的肚子上。許是那小傢伙感受到了同胞血親,動得更加有力了些，薄薄的肚皮被頂出一個拳頭的樣子，從左邊遊移到了右邊，女兒小手也跟著來回滑動，小嘴裡還發出些“哦嗬！哦嗬！”的興奮叫聲。順兒娘看著這兩個孩子有愛的互動，心裡也軟成了一片，這個孩子在孃胎裡就和自己大姐投緣，又是個健壯有力的，以後可盼望著是個護著自己姐姐的孩兒。
倆人玩鬧了一會兒，安頓好女兒，順兒娘就開始操持起家務，別看她身懷六甲，家裡的活可一點沒少派給她，婆婆還時常抱著大孫子站在西廂房的窗戶後頭盯著她幹活，稍微歇息久了些，“懶貨”、“屎尿多的懶驢”這些個侮辱人的詞語就從窗子裡丟出來了。
這天，她剛掃完院落，突然感覺到肚子下墜得厲害，忙靠著磨盤坐了下來，一道身影從背後投射過來，緩緩朝她走近。她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婆婆來了。眼下自己也實在是站不起來，就隨她近前來打罵罷！想著，她微微閉上了眼睛，等候著狂風暴雨。
“怎的？啥千金小姐，嬌弱得連個掃把都捯飭不動了？”有些尖利的女聲響起。
果不其然......
還沒等她應上一句，那聲音又接著說：“你男人給你抓的藥沒吃上啊？端得在這裡丟人現眼!要是被人看到，還以為咱家磨難你個大肚婆！你趕緊起來把那藥給煎熬上，省得成天個礙人眼！”
“哎，好...”順兒娘有氣無力應道。
“哼！成天擺給誰看！”說完腳步含恨走了。
順兒娘不敢在院子裡多歇，緩過一陣後，趕緊去了房裡拿了藥，自己那小小的女兒玩累了已經自個兒倒頭睡了，她愛憐地摸摸她的頭髮，輕手輕腳走出房門去。到了廚房，找了箇舊的土陶罐子接上了水，倒進那藥材，就開始煎熬。不知怎滴，這藥聞著竟有些嗆人，她以為是自己掃地眯了眼想打噴嚏，也就沒多在意，開始點火熬煮。
等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掀蓋一看，藥材有些糊爛，在陶土罐裡黑漆漆一團，拿個筷子頭戳戳，有些個拉絲，應該是像丈夫說的，熬到了火候。於是她又進屋拿了幾塊孩子用爛的尿片布，相互疊疊綁綁，堪堪好攏住大肚子。將藥放得溫涼些，用木片子均勻刮在布片上，她圍在了自己肚子上。
起先圍上去覺著有些個熱乎乎的，過了小半柱香的時間，開始覺得肚皮上有些發癢，她拉開衣裳一看，肚皮有些泛紅，順兒娘心裡嘀咕著，難不成錢掌櫃這次給抓的藥材是真材實料？
小時候她在爹的書房裡玩耍，不小心打翻一個小盒子，裡頭滾出個圓圓的小球，她不懂事還捻起來玩，後來被她娘看到，直追著要打，還是爹趕回來才救了她，免遭一頓竹絲炒肉。
爹一手抱著他，一手拿著那顆藥，耐心地教她，好的藥見效快，她手上玩的這個就是鼎鼎有名的同仁堂的安宮牛黃丸，據說閻王要人三更死，含上一粒這個，就能拖到五更，可惜自己爹沒吃上這個好藥，大早出去，遲遲不見人回家，後來被人蒙了白布拉回家，已經面色發紫，形容可怖，手勾在胸口扭曲著，再也不是自己那個笑眯眯的爹了。
她娘拉著她哭得滿地打滾，可是也沒能讓爹起死回生，聽人說爹是走道到一半，突然捂住了心口一頭栽倒在街上，抽了幾抽人就不動彈了，連大夫都沒趕上號脈開方，就這樣撇下她們走了。
之後她就開始夢魘，經常半夜驚醒哭鬧，人也憔悴下去，瞪著個眼白多的溜大眼睛，看著就怪嚇人，母親嫂子起先還安慰作伴，可她老是說“爹在門口等我，等我給他送藥...”,“爹說心口疼，想進屋來歇歇，快，快給他開門呢”這些個滲人的胡話，一來二去，家人也就厭棄了。加上一直請大夫配些安神藥，家裡頭嫂子又生養著，這吃口就重了，於是嫂子就到處託人打聽，誰家願意娶自己小姑子。
尋常人家圖個吉利，人家姑娘熱孝都沒過，哪裡能成親？此事也就拖拉著，最後有個媒婆收了錢，竟然將順兒爹家一通誇耀，講這家小夥子人身體精壯，勤勞，見日頭能跑一天不嫌累的；誇這家婆母人爽利，左鄰右舍沒有不打交道的；還說這家公爹為人厚道，成天只知道幹活不多言語的。反正誇得是天花亂墜，她母親一聽倒還是個好人家，把順兒爹招上門來一打量，又皺皺眉，這小夥子黑皮臉龐，一抬頭額頭上褶皺迭起，看人的眼神也有些飄忽，總是滴溜溜圍著自己閨女轉，看著有些輕浮。
這時她嫂子拉著母親咬起了耳朵，說這幹活的哪裡能是個細皮嫩肉的，男人要的是會掙錢，這小夥據說一個人跑一天就夠家裡吃了，你想想多有能耐！再說了，小夥子看大姑娘，哪裡肯錯眼的，他那是愛重妹妹，心裡頭眼裡有有妹妹，才情不自禁移不開眼吶！三言兩語哄得母親打消了疑慮，順兒娘當時的精神還是有些恍惚迷茫，竟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甚用心，只管被哥嫂添了半箱便宜嫁妝就打發出門了。
到了婆家才知道，哪裡是個安生好地方。自己那丈夫是個上街靠跑路吃飯的，專幹些跑腿生意，有人找他那還有些收成，要是沒人委託，那就是站在街上一整天喝西北風的。還養活一家人？那是因為他家就沒其他人做工餬口了，可不指望他賺上幾個錢回家才有吃喝？婆母爽利，的確，成天跟個炮筒似的，今兒個為了只雞偷吃了飼料跟左邊鄰居吵嘴，明兒因為摘了過牆來的絲瓜，又和上門的街坊幹架，成天沒個消停，倒是個嘴巴爽利的潑婦。至於公公，只知道埋頭苦幹少些話語？呵！豈止少些話語，根本就是啞口無言，因為他就是一個啞巴，他除了“阿巴阿巴”比劃，還能說出個啥來？！
順兒娘過門第三天就想逃回家去，好不容易等到了回門，她趴在自己孃的膝蓋上哭得稀里嘩啦，她娘也跟著哭，後來還是自己嫂嫂挺著個大肚子趕來，立在她們面前雙手撐腰給她們一通好罵。
“你瞅瞅你自個兒，要不要臉，才回門就上孃家來哭哭啼啼？怕不是嫌你哥生意正紅火？還是嫌咱們家幾個哥兒身體還康健？趕回家來哭上了，是想給家裡都哭倒嗎！”一頓噼裡啪啦，她娘說不出話來了，自從她爹走了，家裡就開始交給哥哥做主，前些日子，他哥哥問了母親要了管銀錢箱子的鑰匙，轉頭就交給了自個兒媳婦，對母親說著讓她安心養身子，帶帶孫子，享享福，其實是奪了母親管家大權。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眼下家裡內外都得靠哥哥了，母親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麼。
“我說小妹，咱家也算是對得起你了，咱爹在的時候，你就是要天上星星，爹和大哥都得給你摘下來！你又病了那麼久，可曾缺醫少藥，對你不聞不問？眼下又給你東打聽西詢問，費了好些個氣力，才給你找到婆家，你也算有了歸宿，這不好好過日子的，成天尋思著回來是個什麼說法兒！傳了出去，可不是被人說是咱家門風不好？嫁出去的女兒豈有收回來的道理！”她嫂嫂孃家裡是開布行的，平日裡見慣了各色女客，討價還價起來口齒了得，順兒娘是養在內宅裡的嬌嬌女，哪裡抵得過這般，直被說得頭都抬不起來，只會默默地抹眼淚。
他嫂子一看這番言語棍棒下去，這母女倆老實了些，斷了去自己丈夫跟前搬弄是非的心思，於是就斂了斂怒容，走上前去，假模假樣拉起小姑子的手，拍拍手背柔聲道:“妹子，聽嫂嫂一句，過日子就是這樣，你且忍耐忍耐，等有了孩子，男人就會會上進些，婆母呢也沒個話再拿捏你了，幫你帶孩子還來不及，至於那公爹，誰家老往媳婦跟前湊的，啞巴更加就不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