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半個月過去了,敵軍寸步未退,反而還進了一里地。
一個月過去了,敵軍已經快到城門口了。
三個月過去了,城門已經被敵軍劈砍撞擊得快要倒下了!
四個月過去了,城中所有的樹基本已經被剝了皮,人們開始研究那觀音土怎麼才能嚥下去,街道上東倒西歪躺著遍地餓殍。
快五個月時,各地戰事吃緊,援軍都還沒有到,這座孤城裡頭的人氣減少到了三分之一,路上不再有人行走,連倒地的餓殍也消失乾淨,成為了誰家湯鍋裡頭的好料。
這位郡守雖說蠢笨,行事欠考慮,本來趁著一開始自已手裡還兵強馬壯,趕緊殺出去,開啟突破口,哪裡還會有坐等被圍殲這等禍事?不過這人倒是個有防守才幹的,以一城之力拖住了兩萬蠻子軍大半年,倒也是令人刮目相看。
後來守城的將士們也死的死,傷的傷,勉強能上城牆的不過百人,城外敵軍看城裡這頹敗的跡象,猖狂得哈哈哈大笑,天天來城門口叫陣。
這下那位執著守城的郡守也開始焦灼,他一開始只是想著守個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到時候自已憑著一城之力逼退兩萬的敵軍,那也算得上是立了一件大功。
可是這城真是越守越讓人著急,這哪裡是十天半個月能解決的,這從春季拖到都快入冬了,外頭還圍得跟個鐵桶似的,城中百姓已經餓死了大半,就連自已的守兵也餓紅了眼,之前囤積的軍糧也已經見了底,接下來的日子可如何是好?
這幾日有守衛的軍官前來向自已彙報,原本城外的敵軍連著守了這麼好幾個月,也有些疲憊不堪了,過了三個月後,他們就開始將叫陣的頻率改成了三天一次,剛開始還帶著大隊人馬前來耀武揚威,後邊就變成幾個低階士兵前來胡亂吆喝幾句,自已這邊也從剛開始的嚴防死守,到後面掌握了脾氣,就只是派人在城牆之上對罵幾句,就算完成了一天的攻守對陣。
可是眼下怎麼就突然加大了攻勢?難不成這些蠻子們真想一鼓作氣將城池拿下?這可如何是好,自已小半個月前才趁著對方防守鬆弛,花了重金買通了關係,將求援的訊息遞出,兜兜轉轉,最快的援軍趕到也還得小半個月,這可怎麼拖得起?
郡守當時只是對自已的兵力和城池的堅固十分有信心,就想趁著這一次機會,能將自已的履歷再添一筆功績,之後好再升一升官職。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爛攤子,還要到處求援,真是面上無光不說,還苦了這一城的將士百姓。
召集了幾個主要的軍官前來議事決策,面對這迫在眉睫的難題,總得想出個法子來應對。
幾人聚在郡守的內書房裡,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軍官們一個個也餓得面黃肌瘦,這死守了快大半年,到底受了個啥玩意兒啊…
“郡守大人,這大半年光景,頭兩個月激戰咱們就折了三四百人,更別說後面餓死的兵,咱們實在是沒有人了呀!”李守備先打破了沉默,將這個尖銳的問題擺到了桌面上。
“李守備,你說的情況我又如何不知道?可是……”郡守站起身來,走到了窗邊,說完這句話就嘆了口氣,望向窗外開始寥落的景觀。
“大人,眼下就要進入深秋了,城中該扒皮的樹木已經都扒了,該挖掘的野菜野草也都被撅空了。我派人打聽過,眼下城裡頭還活著的百姓,只能靠著那井水一碗一碗地喝鼓了肚子,然後一動不動躺屍熬過一整天。一個個躺著四肢浮腫得跟豬尿泡似的!”劉領隊冷不丁發言。
“我那手下原本手腳是最快的,可這次卻是用了整整小半日才回來向我彙報,怕我問責,就自已先哭訴了,原來配給他的快馬已經被宰殺吃了,不殺了嘬點骨頭嚐嚐肉味,那馬怕是也要餓死了。這探子只能走著去,結果餓得很,腳下虛弱無力,這一來一去不過半個時辰的距離,他走了將近一天,日頭快落下時,才喘著粗氣摸到我家裡,坐在門檻上邁不動腿了,我看他這副可憐樣,也就不再追究他偷殺軍馬,延誤要緊事的責任了……”劉領隊不無感慨地說道。
“別說你那探子吃不上飯,我們在座的幾位也早就快揭不開鍋了!”有個脾氣暴躁的領隊跳了出來,準確地說,是挪,因為已經沒人有力氣再做蹦這個耗費體力的動作,大夥是能躺就躺,不能躺就坐著,絕對不多走一步白白浪費力氣。
“咳咳!錢隊長,話不能這麼說,咱們怎麼能這麼說?咱們好歹是吃公糧的,怎麼能和那些個老百姓一樣就圖個口舌之快!”鬍鬚一大把的文書先生有些不服氣。
“呵!你個糟老頭子,你倒是去修辟穀道了!你不用吃了,那我們呢?我們就活活餓死就成?!啊!你也不想想你那糟糠老婦,她披頭散髮跟那些個粗使婆子在池子裡撈水荇,撈上來給你們一家老小做餅子吃,你咋不說你家跟平頭老百姓不一樣?!”那暴脾氣的領隊頓時就不樂意了,人都餓得走不動道了,還擱在這裡裝清高呢!於是他毫不給面子地就懟了那位老先生。
“你!哼,果然粗鄙不堪!”那文書先生一見自已妻子之前外出謀食的囧困像被赤裸裸揭露出來,心裡頓時又氣又羞,但人家講的也是事實。家裡連最後一袋糙米都吃完了,眼看著一家老小餓得前胸貼後背,他個本來就沒甚話語權的文書先生也沒個辦法去問郡守要些救濟糧,只能拿出長輩的威嚴去教導兒孫要有志氣,不能因為肚子飢餓就沒了禮儀廉恥,絕對不能去乞食!接著就在家裡傳授他那半吊子的辟穀技藝,希望帶領全家脫離口腹之慾。
老妻兒子兒媳婦這幾個大人聽得懂他的話,尚且還能忍耐一二,可是孫子孫女還只是牙牙學語,哪裡能耐腹中飢餓?餓得哇哇大哭,纏著大人要些吃的,最後面哭到聲音嘶啞,奄奄一息躺著。
他的老妻看著幾個孩子餓成這樣,實在不忍心,就偷偷披散了白髮,穿了家中僕婦的縫補過的舊衣,去了城門口施粥鋪領一碗薄粥,再墊著小腳,將一碗粥牢牢護在胸口,緊趕慢趕回家,餵給嗷嗷待哺的孩子們。看著幾個娃狼吞虎嚥地吞吃,最後把碗都給舔了,老妻看著難過得偷偷抹淚。
以後幾天都是如此,直到有一天輪到文書先生去粥棚施粥,他看到了排到自已面前的像個乞丐一樣的妻子,心裡一急,手裡握著的湯勺就掉進了鍋裡,指著老妻“你!你!你!”,但終究罵不出一個字來。最後還是身後的其他同僚接替了他,看了老妻一眼,最後還是在她碗裡打了兩勺薄粥,招呼她快走。
回到家後,文書先生髮了好大一通火,他原本想責罰老妻跪祠堂好好反省怎麼會做出如此丟臉之事,但兒媳領著幾個孫兒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他最後還是沒能狠下心來,只是又責罵了幾句這事就算揭過了。
之後老妻就沒有再去過粥鋪,但又不忍心孫兒們餓得鬼哭狼嚎,她想起自已孃家有一個小點心,就是用那水荇炮製,眼下城裡頭哪裡還能看見一點青綠色?只有那水塘裡、河道里還有些亂七八糟水草、青荇沒人摘取,她就領了家中僕婦前去撈取,雖然時不時有過路人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她們撩起褲腿,挽起衣袖,這麼屁股朝天插在水裡頭,雙手不斷在池裡摸索抓取,絲毫沒有了之前文士妻子嫻雅的風範。
老妻端莊了一輩子,眼下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為了活下去,人哪裡還有那麼多顧及,於是不管不顧下水撈了兩天,撈了好兩車青荇回家,洗乾淨曬乾後,慢慢用來煮水或者和粗麵粉一起烙成餅充飢。正是有了這兩車的青荇水草,文書一家人才能再撐著過了一段時間,沒有像其他人家一樣,因為飢餓死上幾個,避免了骨肉相食的人倫慘劇。
文書先生再高潔,他也沒有辦法否認自已老妻救活一家人的事實,所以他無法反駁那位領隊,又好面子,只能從莫須有的禮儀問題上嚷嚷兩句。
郡守大人收回了遠眺的目光,對著屋子裡自已的部下襬了擺手,示意不要再爭論。
“諸位,眼下的情形實在是糟糕,這些蠻子突然加強了兵力,怕不是又有什麼陰謀詭計等著咱們,我們還是不要費力再爭論吃食上了,還是想一想該如何應對!”郡守用一種有些痛心的語氣對著屋子裡一干人說著。
屋子裡陷入了沉默。
還是那位急性子的領隊率先打破了僵局,他開口說道:“大人,能趕來救援的軍隊大概還需要多久能到?”
“最少還要十天……”郡守閉了閉眼睛,其實他估計那支隊伍趕過來馳援,還需要半個月時間,到時候還得開啟敵軍的圍困,說不定用時更久。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如果全盤托出,指不定這幾頭幾個軟弱一些的,還要勸自已早日開城投降呢!
“十天?大人吶,您可知道我們現下將守城計程車兵們全都召集起來,算上那缺胳膊斷腿的,您知道一共還剩下多少嗎?”劉領隊聲音發顫地叫道。
“一共還剩多少?”郡守大人不忍直視老劉領隊那張浮腫的臉,略側過身去閉了閉眼睛問道。
“不過一百餘人!大人吶,咱們連站上城牆去充個聲勢的人數都不夠啊!”老劉領隊也閉了閉眼睛,要不是這雙老眼淚窩已經乾涸了,溝壑縱橫的老臉上一定佈滿了淚痕。
這支守城的隊伍是他一手組織訓練出來的,每一個士兵他基本都能叫出名字來,可這戰事一開始後,幾乎每一天都有一個士兵死去,次日勾兌花名冊時,有些名字上頭就用刺眼的硃筆劃了去,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消亡。
幾個月過去,本來有兩指寬的花名冊,最後只剩下薄薄十幾頁,老劉領隊的心幾乎都在滴血,眼下還要叫這些傷殘的,幾乎要餓死計程車兵們,還要拖著浮腫的腿腳站到那城樓上去應戰,這麼做的意義在哪裡?犧牲了這麼多的人命,到底為了什麼?
老劉領隊心裡沒有答案,他也無法從眼前這個郡守大人的嘴裡得到答案,或者他已經將答案放在了心裡,只是不願意去直視它,只能化成悲憤的話語在這裡嘶吼,希望有人能告訴他,到底為了什麼?!
“就算只剩下一人,該盡的責任還是得盡,人免不了有一死了之如果為了守城而死,最後史書上還記我們一個為國盡忠職守,可是我們要是逃避躲藏,最後餓死在城中,貪生怕死的名頭,咱們得背一輩子,前半生辛苦打拼最後都只是落得個昏庸罪名!咱們的子孫還得跟著我們一起背,你說我們這城要不要守?人要不要去那城牆上?”郡守大人的咆哮響在書房裡,也讓列席的幾位官員心有餘悸。
吼叫完了以後,郡守大人體力不支,直接跌坐在了太師椅裡,額頭上浮著一層虛汗,氣喘不止。
文書先生忙支撐起身子,去給他倒水,生怕這位上司一個用勁,就此殉職了,那這一座城的爛攤子誰來收拾?
“大人,不妨將各位的家丁奴僕也抽調出來,穿上兵甲的衣服,好歹也能充了數!”張守備想了想,見眼下的情形已經不可開交,再沒有別的法子,他只好硬著頭皮提出了這個對策。
書房裡又陷入了一陣沉默,每個人的心裡都有自已的主意,但誰都不想先開口做出頭鳥,變成眾矢之的,這氣氛比剛才的針鋒相對,還要讓人覺得壓抑難受。
郡守歪在椅子裡,見自已的手下都這般沉默,半晌,他提筆寫下一張公文,扔在桌上,對眾人說:“去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