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站在門外越聽這話，心裡越覺著玄乎，怕不是自己娘被這些個神叨叨的婆子給哄騙了？可眼下這情況，她也知道這弟媳婦估計凶多吉少，她也沒甚醫治的辦法，真要強行推門進去，要是真衝撞了那陣，自己非但沒能救人，就先害了三個孩兒的娘不是？
她只好開口又問:“現下我弟媳婦人怎麼樣了？”
半晌裡頭傳來那女聲:“正在請城隍老爺尋她，你且安心在外頭等著吧！”
她被這一句堵得直皺眉，正要開口回懟，身後那黑痣婆子忙上來拉拉她的衣袖，輕聲勸慰:“我看你也別慌，我們家仙姑從來不誇口，她說能找到那就是成的。”
三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過是個跑腿打下手的，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也不再多話，轉頭向自己娘所在的西邊房走去了。
她娘早就聽到她聲音了，想起身招呼，但懷裡還抱著一個小貓崽似的三孫兒，身邊躺著兩個大些的孫兒孫女，鬧騰了半宿，可給她折騰壞了，這會可不敢給他們吵醒，不然又有她老婆子受得。
三孫兒天明後落地的，自己那媳婦昨兒後半夜也不知著了什麼魔，拉開個院門，自己在床沿刨土，差點給自己埋了，結果弄得個不足月早產，還好是個男孫，不然自己可就任由她自生自滅！
請來的接生婆婆倒是個好心的，一大清早就被拖來，還是這麼個血腥見紅的場面，她也沒推脫半句，就連這女人婆婆上來就是一連串地圍著問:是個男娃？救得活不？
接生婆婆也好脾氣地解釋:“七活八不活，這孩子要是趕緊下來，還是能活的！看這胎象，怕是個有根兒的！”
這婆母才訕笑著住了嘴，接生婆婆瞅了她一眼，再看看炕上那瘦成一把骨頭的兒媳婦，心裡就知道這婆婆不是個好相與的，怕她再推三阻四，最後害得產婦母子倆雙雙殞命不說，還要把這罪孽怪到自己頭上，到時候嚷嚷出去，她老婆子一輩子給人接生，這雙手接了幾百孩子來人世間，這名聲可不能被這個母蟲婆母敗壞了！
於是接生婆婆想了想，勸道:“這產房是見血光的，等會我動手接生，更是血糊糊，怕是衝撞了你呀！”
婆母一聽，不得了，這喪門星，生個孩子不僅自己掏錢請產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現下可能還要衝撞自己，可不得趕緊走，真是晦氣！
她一臉陰沉就出門去了，看到自己那兒子毛手毛腳正在燒熱水，他哪裡進過廚房，生火半天也弄不著，自己弄得一臉黑，看著自己火冒三丈，也不知道那聾啞老騾子死去了哪裡！給那死女人燒水的爛活還得落在她母子倆頭上！
帶著滿肚子怒氣進了廚房，“起開！”她衝自己兒子也瞪眼，順兒爹趕緊把灶後那點屁股大的位置讓給自己娘，自己往鍋子裡倒水，他經過早上那血腥場面一嚇，現在都三魂七魄還飄飄乎，壓根就聽不進去母親怨氣十足的腔調。
廚房裡母子倆一個驚魂未定加著水，一個滿臉怒容燒著火，一時倒也無人開口。
房裡接生婆婆看著雙眼禁閉的順兒娘，心裡頭也直犯怵，雖說只有七個月，但只要帶得好，這孩子也是有活路的，但是現下這女子昏厥過去，人事不知，壓根就不能指望她用力，接生婆已經將她擺好了身子，後續就只能靠自己這雙老手的功力，這孩子的命數了！
熱水終於滾開了三鍋，一盆放涼備用，一盆溫熱，鍋子裡的得一直滾著，順兒爹難得腦子這麼清楚區分開廚房間裡鍋碗瓢盆的事，在接生婆從視窗上朝她喊“得了哥兒”，婆母心口那股無名之火消減了下去，忙不迭聲地“好！好好！”手下動作都不自覺利落輕巧了起來，往房裡殷勤送熱水。
就在她往房門口湊了第三趟想看看小孫兒時，接生婆婆心裡頭雖然嫌棄，還是抱了過來給她瞅了一眼，這下可是嚇得老太婆臉色又變了，那孩子，就像個貓崽子似的，恁小，一張臉都沒有她半個手掌大，這，這怎麼養得大？！
接生婆婆看出她的疑慮，這婆母也是好笑了，直顧吵嚷著要看孫子，那兒媳婦半死不活躺在炕上，也沒見她問過一句，可見其平時多有刻薄冷漠。如果眼下自己再說，這孩兒難養，估計自己前腳走，後腳她就能揀出去給扔了！唉，作孽！
“放心吧，找個剛生孩子的嫂子或者牽頭產奶的山羊，給這孩子喝飽飽的，小心著頭一兩個月，這孩子能好好養大！”接生婆婆說給她聽，更是說給她身後那個男人聽，希望他還有念點父子情分。
說完就說孩子太小，不好吹風，打發外頭母子倆去燒著紅糖雞蛋誰來，等產婦醒來能補補氣力，也催催奶，好讓這貓兒似的孩兒能叼上兩口。
炕上躺著的女人，還沒有醒來。剛才自己給她揉肚子按壓的時候，她是能感受到疼痛的，就是醒不過來。唉，這種活死人產婦，她也見過，所以並不甚驚慌害怕。見女人面目因疼痛扭曲，她心有不忍，只能邊摁邊對女人說:“女子，你且忍耐些，你這孩子快些出來還能活啊！你自個兒也爭氣些，好好撐住！”
自己好不容易這孩子從產道里拉出來，身上都有些青紫，一聲也不哭，她當即覺得不妙，立刻給這貓崽子大小的男嬰拉住雙腿倒立過來，往那小小的腳心用力彈了彈，不哭，她不死心又反覆了幾次，這小小的房間裡終於迎來一聲微縮似貓叫的哭聲！
“呼~”接生婆鬆下一口氣，這孩子這下能活了！忙趕緊用些棉布包裹住了孩子，放在產婦身邊，那女人還敞著個腿，胡亂蓋了些毯子在身上，忙絞了棉巾去給她擦身，之前她掙扎時已經出了很多血，昏迷過去後也沒有撕裂傷，出血反而不多，也就不會失血性命之憂。
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她隔著床問那婆母，讓她趕緊去打聽一下週圍人家有沒有剛生孩子的婦人，有的話趕緊請來給孩子喂口奶，這孩子太小太弱，怕是無力吮吸，給母親來不了奶來。
婆母在外頭聽了，心下卻是犯難，她一向蠻橫，和左鄰右舍不睦，這下要求著人家幫忙，怕是不太能夠！這可愁死個人！請不到人吧，這孩子又得餓死，這可怎麼辦。走到廚房，對著那失魂落魄的兒子沒好氣說道:“傻愣著幹啥，你兒子要喝奶了！去巷子裡頭問問，看誰家有奶！”
順兒爹本就是在街頭上跑的，把他娘這話就當人主顧說的話，那按要求給她找來不就成了，於是問他娘要了幾個錢，就出去尋了。他給人當丈夫當爹不太行，但給人當兒子倒是行的，這不幾下一轉悠，還真就找到一家還在奶孩子的，“大嫂大嫂”不迭聲叫，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自己老三兒子多可憐，外加塞了一點錢，就把這個嫂子說動了，人家心裡也明白，體弱的早產兒又能喝多少奶，於是就定好了，這個婦人每日幾趟到他家裡給奶孩子，等於請了個乳母。
談好餵奶的事後，順兒爹就領著那乳母穿過兩條街，到了自己家，也算是帶她認門。血房她是不進的，只好讓婆母把孩兒抱出來喂，尋個溫暖避風的地方，乳母敞開了懷，可一見這早產的瘦小孩子，她也嚇了一跳，都怕自己鼓脹的胸脯給他壓壞了。
這孩子真的太虛弱了，乳頭都銜取不動，只能含半個在嘴裡，好在這乳母奶水很足，不用他孩子用力吮吸，那乳汁就自動一滴滴淌下流進嘴裡，出於本能，孩子開始吞嚥，那下巴喉嚨血管在微微發紅的皮肉下幾乎透明，吞嚥時血肉蠕動看得一清二楚，叫人心驚。這乳母喂他，都要撇開眼睛去。
接生婆婆見給孩子解決了吃奶問題，她放下些心來，眼下就是這個女人什麼時候能醒，她有些擔憂，雖說現下沒有出血，但人就這麼昏迷下去，總歸是不行的。這要是有個萬一，她三個孩子咋辦？接生婆苦笑自嘲，自己倒是比孩子奶奶還要勞心。眼看著都到了晌午，這女子怎地還沒有醒的跡象，她可只會接生，可不會其他治病救人醫術了。
接生婆婆輕聲呼喚順兒娘:“閨女！閨女！醒醒！快起來，看看孩兒！是個男娃呀！快起來！”一句句傳進昏睡者的耳朵裡，眼皮子眼珠在快速滾動，但就是睜不開，就像被一雙手強行合上，人也被永遠留在睡夢裡一樣。
這副被夢魘住的景象，讓接生婆婆有些緊張憂慮，因為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隻腳踩在鬼門關前，要是運氣差些，真當是用命在換。本來這女人就已經瘦弱不堪，加上氣血損耗，疼痛難忍時拼命擠壓用力，這魂體就容易被擠出肉體去，等元氣恢復後，魂體又會歸位，但這體格虛弱者，往往就攏不住這魂，時間久了魂魄離體太久，就再也喚不回來，這人要麼長睡醒不過來，成為一個活死人，要麼就是醒來後變得痴痴傻傻，也沒個人樣。
眼下這女人怕是第一種情況，這萬一要是醒不來，估計也活不長，這家人到現在連紅糖都沒找出來，更別說打個溏心雞蛋過來喂產婦喝下，好歹也是填填肚子，恢復恢復氣力。
此刻婆母正擠在裡頭看三孫兒吃奶，順兒爹和她說，花了10個錢請人來奶孩子，他娘驚得從炕上跳下來，直問順兒爹是否人傻錢多，花上這麼些錢來，要奶，那孩兒她媽不是有？！果然是個敗家精進門，硬是看在賠了她一箱子首飾的份兒上，如何肯再多費錢？
乳母餵奶時，婆母也不走開，就那麼赤裸裸盯著人家，給人都看得心裡都直發毛。婆母是想看看，這花了大價錢請來的可不能給她的三孫子喂少了。
到了日頭偏西，接生婆婆實在煎熬不住，叫來順兒爹，告訴他這媳婦還沒睜眼，怕是在夢裡醒不過來。讓他去找住在城西的一位神婆，那人對付神魂分離很有一套。這樣放任拖沓到夜裡，他媳婦兒怕是熬不到明兒天亮了。
順兒爹一想，再自己婆娘要是撒手而去，自己豈不是就是鰥夫？還一拖叄，怕是要孤獨終老了。
本著苦媳婦不能苦自己的原則，那還是給媳婦弄醒過來，讓她再繼續給自己當牛做馬比較划算。打定主意，他又往城西方向跑去，好在腳力了得，終於在日落前趕到，與那名接生婆口裡說的“女神仙”大致說了情況，她便點頭稱自己心裡有數，再取出些黃表紙，在上頭寫寫畫畫，口裡唸唸有詞，隨後放入屋內神龕前拜了拜，轉身出來交給順兒爹帶回家去放在床頭，第二日一早，她再去他家。
順兒爹接過那黃表紙疊成的三角紙包，用眼神表達了自己的怪異，那“女神仙”只告訴他快些回家去，晚些符籙被月光照耀就失靈了。於是順兒爹趕緊將符籙揣進自己口袋裡，一溜煙跑回去。
見他上氣不接下氣在門口叫自己時，接生婆婆拉開門出來了，順兒爹將符籙交給她，託她放好。
接生婆婆眼看著到了晚飯邊，也沒個人來接替自己照料產婦，正好生奇怪這家的婆母、丈夫到底是幹什麼吃的，也不由得憐惜起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女人來。一整天，就她拿了麥秸稈，喂她喝了些溫水下去，要的紅糖雞蛋湯到現在都沒有，不知道還以為那婆母親自去餵奶了，不然怎地人影都沒見著！
唉，救人救到底，自己要是狠心走了的話，這苦命的女人怕是也得活活在這床上餓死。自己就熬一晚上，明日讓她丈夫去請他親家母來照料。
這一夜，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