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兒雙手接過,捧起那塊糕點,咬了一小角。還是那般軟糯,入口即化,甜絲絲地纏繞在唇齒間,順兒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享受著這難得的美食。
“好吃嗎?哈哈,你這孩子!”秦師父看著自己徒兒這般童稚純真的開心模樣,不由得也被感染,放鬆了心情。自己那小兒子自小也是個貪嘴兒的,要是吃上好東西,怕也是這個模樣。
“好吃!好吃得緊!”順兒聽見師父叫他,忙從陶醉裡回過神來,瞪圓了眼睛忙不迭回答。
“那比上次如何?”秦師父問。
“師父,上回我吃得太快,並沒有太多記憶,這次我再細細嘗過,覺著比上回更為軟糯,進了嘴裡就化沙,白師父肯定是在這原漿上再改進了。”順兒認真回道。
“的確,老白頭怕是連泡豆子都用了那深甜水井裡的水,漿也是細細磨了兩會再過篩,最後留取了那一瓢才上鍋的。”秦師父如實告知,接著又問:“那跟師孃寄來的可一樣?”
“師父,我可以說真話嗎?”順兒抬起頭來,圓亮的眼睛看著自己師父。
秦師父假裝四下觀望,示意順兒可以放心大膽說。
“師父,我覺著這糕點滋味是好了許多,更細膩清爽,吃著是極好的,但是和師孃寄過來的味道卻差的越來越遠了。”順兒一臉認真說到。
“這話如何說起?”秦師父聽得一頭霧水。
“我也不知道到底差在哪裡,就是感覺不一樣。我在吃白師父這個糕的時候,它就是好吃,讓人覺得很金貴。我吃師孃寄來的那些糕點時,哪怕就是一小指頭,嘗在嘴裡,除了甜,還會想起自己在家時和兄弟姐妹一起分吃糕點的場景。”順兒一臉認真說著。
秦師父聽完後,默默想著,一時沒有說話。
順兒見他不言語,抬頭看了師父一眼,心裡默默在嘀咕自己怕不是說錯了話,惹師父不快了。
“沒事,你說得很好,我大概是想到這糕到底哪裡不像了。你很聰敏,差一味,往往最後做出來的就是南轅北轍兩個味道,咱們這一行講究個感覺。”秦師父寬慰道,“我再琢磨琢磨,你今日不是休假半日,怎滴又來了廚房,怕不是還有個好鼻子,隔著老遠聞到了糕香?”
被師父這麼一打趣,順兒緊繃的情緒又鬆懈下來,他忙說:“師父,我是來向您告假的,我想回家一趟看看娘。”
“你家可在這城裡?半日工夫可趕得回?”秦師父問到。
“我家在城西巷子一帶,要是走小路近道要快些,定是來得及回來的,不耽誤明兒上工!”順兒忙說。
“你這孩子,本想著你年紀尚小,又離家小半年,怕你母親捨不得你來去匆匆,可讓你在家留宿一夜,明兒晌午回來就成。”秦師父笑眯眯看著順兒,他也是他鄉遊子,如何不理解離家思親之苦。
“謝謝師父!”順兒眼睛愈發明亮,畢竟年歲小,喜不自禁。
“來,既然要歸家,就將這碟糕帶上,給家裡弟妹當個零嘴!”秦師父說著,就轉身去給他扯荷葉。
“不不,師父,這是白師父給您做的,我如何能拿回家去!”順兒忙推脫。自己隔三差五能吃上一塊甜糕已經是師父關照了,哪裡還有整盤打包帶回家一說,被人看到,怕是要連累師父一個管教不嚴,失了規矩之罪。
“可小聲點兒!是怕大夥不知道嘛!”秦師父邊給他打包,邊吹鬍子瞪眼嚇唬他,“既然知道是老白頭做給我的,那我是吃了還是扔了,還是託你吃那不是我做主就行!”說罷,他三下五除二用細麻繩捆好塞給順兒。
“謝,謝師父!”順兒被自家師父這一通麻溜操作給鎮住了。
“日頭還早,快些回去吧。”秦師父對著他揮揮手。
“師父,那我走了。”順兒恭順作揖,轉身離開。
秦師父笑著看他出門去,跨過那門檻時,他看見順兒腳上那雙新鞋。
“順兒,等會,來,拿著路上走累了,買碗茶水喝!”說罷,秦師父追上去,往他手裡塞了些銅板。
“使不得!師父,我不能拿你的錢!”順兒就像握著一把油鍋裡剛撈出的餜子,燙得連連想鬆手。
“叫你拿著就拿著,再嚷嚷把師兄們都喊過來,那可是要把師父吃空嘍!”秦師父邊笑著自我調侃,邊不容分說把錢塞好推他出門去。
順兒緊緊咬著腮幫子,眼睛裡蓄滿了眼淚,他一邊邁出門檻,一邊回頭望著師父,一時間嘴唇抖著說不出話來,只一雙眼睛看著師父,腳下就想跪去。
秦師父忙一手拉起他,點頭示意順兒,自己心領了。拍拍他的肩膀,送他出門。
順兒一步三回頭走出了廚房,來到了自己的小房間,將手掌鬆開仔細數了數那一把銅錢,共有十五個之多,師父這是私下裡接濟了自己,這份恩情可得牢牢記住。他將銅錢小心收納進貼身衣物的小袋裡,牢牢貼著自己的面板,這才安下心來。
臨出門,順兒又想了想,從荷葉裡取出小半塊糕點擱在師兄床頭,不放心怕被老鼠偷吃了,就從桌上拿了個缺了一個口的茶杯蓋在上邊。剩下的豌豆黃被他小心包起,放進了灰布包裡背在胸前,隨後彎腰拾起地上的舊鞋,才從院子後門出去,踏上了回家的路。
順兒身上揹著一小袋點心,胸口貼身放著師父給的錢,腳上還穿著母親給做的新鞋,想著馬上就能見到母親,他的腳步飛快,小小的身體像只快活的鳥兒。
走出了福順樓所在的街道,順兒找了個人少些巷子換下了腳上的新鞋,又套上了自己破了洞的舊鞋。回家還要走上一會,越往西走道路越是不好,順兒怕糟蹋了娘做的新鞋,還是踩著舊鞋走快些。順兒將換下的新鞋放進灰布袋收好,等到了家門口再換上,娘看他穿了新鞋回來,心裡定是高興的。
走了約莫快一個時辰,面前的景緻逐漸從亭臺樓閣堆疊成了一小片灰撲撲的低矮屋脊堆疊,也沒個桃紅柳綠的景觀,路邊是稀稀拉拉的荒草,幾株老楊樹歪歪扭扭立在巷子口,各家的雜物堆積著,本就狹窄的街道變得更加邋遢破爛。
順兒提前在巷子口套好了鞋子,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再小心避開坑窪和雜物,向著巷子深處走去。
順兒一路摸進去,最後在靠近巷子尾的一家小房子門口停住了,這是間有些年頭的房子了,還是順兒爺奶手上留下來的,矮矮小小,門口堆著些雜物,更顯得門面逼仄。
那舊木門上貼著兩張褪了色面目模糊的門神,門板上幾條裂縫都有手指寬了,呼呼過著冷風,木門也隨著咯吱咯吱發出些令人牙酸的聲響。推門進去,是個五步見方的小院,好好打理倒也精巧,可惜眼下正橫七豎八地數著些竹竿子,上頭晾曬著些五花八門的衣裳褂子被單之類的,另還柴禾堆放得鬆鬆散散,院子地上散著些兒童玩耍折斷的秸稈野草,本就不大的院子就更加凌亂邋遢。
順兒撥開層層的障礙物往裡走去,待靠近了聽到的是一下下的洗刷聲,那是他從小到大很熟悉的聲音,幼時總是在這有節奏的揉搓裡入睡,聽到這個聲音,就知道母親在身邊。
“娘!”順兒看到蹲在那大大腳盆邊瘦小佝僂身影,輕聲喚了一句。
那身影忙碌揉搓衣物的雙手頓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回頭看來。
“娘!”順兒趕忙上前幾步,湊到了母親身邊。
“福兒…”母親忙得老眼昏花,她隱約聽見有個聲音呼喚自己,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直到眼前出現自己小兒子的臉,她一下激動眼淚盈盈。
“娘,是我!”順兒親暱地貼著母親,他撈起母親那雙勞作得骨節都變形的手,緊緊捧在自己懷裡,試圖用自己的手去溫暖她。
“福兒,真是你哇!怎麼突然回來了?”娘看了看眼前已經長高些許的兒子,抽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臉。
“娘,看,你給我做的新鞋,我穿上了!真好真舒服!娘,我回來看看你們!”順兒一時間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急不可待地給娘展示自己的新鞋。
“哦呦呦,真好!我福兒穿著真好!”他娘看著圍著自己轉圈的小兒子,早生皺紋的臉漾起漣漪。
“來,福兒,進屋裡坐,站著幹啥?!來,快來!”順兒娘趕緊在圍裙上搓了搓手,再招呼兒子進屋。
屋裡場景和自己離家之時相差無幾,甚至是更破了些,吃飯的桌子有些歪斜,順兒仔細看了看,桌腿上有木片拼接修補痕跡。順兒抬頭看了母親一眼,她正在給自己倒水,把碗端給自己的時候,幾步路腳步有些遲緩。
“娘,家裡可好?”順兒接過水,試探問了一句。
“好的,家裡好著呢。”娘站在一邊,交握著雙手,帶著笑看他。這個孩子是自己幾個孩子裡最貼心的,從小就乖順,喜歡跟在自己身後像個小尾巴,就連他爹喝醉後犯混推搡自己,這孩子才5歲就敢撲上去咬他爹手……
順兒娘想到這裡,愣了一愣,她看著順兒,發現兒子眼裡帶著疑惑正打量家裡,特別是那張飯桌他盯著看了一會兒,她這心裡就開始犯怵,生怕他發現什麼。
順兒等了一會兒,自己娘沒有開口說家裡難處,他就壓下了到嘴邊的疑問,家裡什麼光景,不會因為自己外出當了半年學徒就有多大的改善。自己爹和大哥有哪些能耐,他心裡清楚得很,這桌子怕是他爹又喝醉後,回家發了酒瘋,摔砸了這些破爛家當。修補這潦草接頭倒是像他哥手藝,馬馬虎虎,急急忙忙。只是,自己孃親在這場鬧劇中,是不是又哭了好一場,鬧了頭痛整夜整夜無法入睡?有沒有被爹當出氣筒遭受皮肉之苦?想到這裡,他的目光又緊緊看向母親。
“福兒,可餓了?”她娘強笑了一下,拉過他站到自己面前,替他整了整衣冠,開始從上到下仔細打量兒子。
“福兒,你長高了些,娘給你做鞋的時候,還想著你的腳丫是不是長了些許,納鞋底的時候大了小半寸,你穿著可好?”母親摸摸自己兒子還是很單薄的肩,半年前還是個掛著鼻涕泡的孩子,眼下倒是長高了些,到了自己下巴,說話間也有了禮數分寸,在大的酒樓裡許是還有那管教人的規矩,這半年下來,說話間都比他哥哥還要沉穩有數些了。
“好穿著呢!剛好,還是娘做的鞋子好穿!”順兒高興地回著。
“你這身衣裳也好,摸著是細棉料,穿在身上好看!真好,我福兒也穿上派發的衣服了!”順兒娘一輩子困在這一方小天地裡,平時最多遇見個衙役,她心裡覺著能穿上派發衣服的人都是個人物。現在她兒子也能穿上一整身好衣裳,不用再套著她努力縫補但依舊破破爛爛的破衣爛衫了。多好的孩子,穿得齊整些,倒像個城裡人家的小少爺了。順兒娘一遍遍摸著他的衣服,笑容再也沒有下過臉去。
“娘,弟弟妹妹們呢?”順兒從身上取下灰布袋,邊掏糕點,邊問母親。
“噢,他們啊,跑出去去耍了!院子裡洗曬著,怕不小心磕碰,都被我趕出去了。”順兒娘接過那荷葉包裹,略帶疑惑看著順兒。
“娘!怎地又洗這麼多,不是說好少攬些活計?您這腰可吃不消了!”順兒邊埋怨母親,邊去拆那包點心。
“不多不多,你姐妹們也幫上了手,我輕省了好多。”順兒娘怕他不高興,忙解釋
“娘,你嚐嚐,福順樓裡頭點心大師父的手藝!”順兒捻起一塊豌豆黃遞到母親嘴邊。
“好好,娘吃!唔,真香真甜!”他娘輕輕咬了一小口,甜蜜的味道瀰漫在口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