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罷了酒,眾人撥亮了火把,給狗聞了聞老兵甲的外套,繼續由獵犬們帶路往林子裡走去。谷外的天色漸漸亮起,林子裡傳來些鳥類的啾啾聲,不時有翅膀拍動從樹梢上掠過的聲響傳來,眾人見越走越亮,心裡頭安穩下來,人是趨光性動物,只要有光亮就會有希望。
大師兄領著眾人走著,一半是天空亮起時心裡恐懼漸漸褪去,一半又是對師父音訊全無的憂慮。獵犬深潤的鼻頭抽動嗅聞捕捉空氣裡熟悉的氣味,終於從隊伍的東南面傳來一陣高亢的犬吠,緊緊牽動了眾人的心。
大夥兒忙從四散轉態聚攏過來,向著那一處聚集過去,只見獵犬中最為乖順機靈的花斑狗正衝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狂吠,但又不敢直接衝過去,在原地兩股戰戰不住回頭尋找大部隊,牽著它的是隊伍裡馴養狗的一把好手,他拍拍獵犬發達的胸肌已示鼓勵,希望它能一狗當先指引大部隊找到師父,可是這頭平時裡迅猛無比的獵犬終是不敢向前。
其他人終於深一腳淺一腳匯聚過來,其他幾頭獵犬擠在了頭犬身邊,作出了警戒狀態,朝著那不遠處的一棵老樹低聲嗚嗚著,眾人見此,心頭才湧起的一點鬆快頓時沉下,紛紛把手摁在腰間的刀上,嚴陣以待。
大師兄被擁簇到了扇形隊伍的最前面,他掏出懷裡的西洋望遠鏡朝著那處看了看,這玩意還是不夠好使,但總比肉眼清晰了些。大師兄轉了轉那鏡筒,不斷調整角度,眾師弟都盯著他,弄得大師兄都有些焦急,眼睛越發緊貼向鏡筒。半晌他移開眼睛使勁揉了揉,將望遠鏡遞給一旁的師弟讓他再接著看,自已回頭對著眾人說“我好像看見樹下坐著個人......”
“樹下?人?”眾人面面相覷,小師弟耐不住就叫嚷起來,“會不會是師父?大師兄你看清楚了嗎?!”
“我不敢確定,那東西太糊了,我只看到一個囫圇,像人盤坐在地上。”大師兄接過一旁遞過來的打溼的汗巾抹了把眼睛,視線才漸漸清晰起來。
“人?坐著?”眾人的好奇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再問大師兄就無能為力再詳細說了,大家只好把希望寄託在二師兄身上,二師兄彷彿背後有眼睛,被眾人看著,他後背不舒服似的扭了扭。
半晌他也摘下鏡筒,揉了揉轉過身來對大夥說:“沒錯,我也看到一個人形的東西在一棵樹下,但是半晌也不動不移,那樹上好像也有個人臉....”越說他聲音越小,漸漸湮沒在眾師弟的紛紛議論聲裡。
“樹上?人臉?這都啥玩意兒?師兄你不會看走眼了吧!”師弟甲說。
“可別,就算是你撒尿走錯了茅坑,二師兄也不會看錯的,你也不看看他獵兔子時那眼力,是能看錯的嗎?!”師弟乙立刻大聲反駁。
“人影沒動?是受傷了嗎?”師弟丙有些擔憂弱弱地自問自答。
“......”眾人一陣沉默,大家都知道他還是挑選好的說了,最差最直接的那個結果他沒有說出來.....
“大家都聽我說”大師兄終於將那視線黏糊糊的感覺甩脫了,他又站到人群最中央,成為了無可厚非的主心骨,“大家在這裡瞎猜也沒有用,我和你們二師兄看到的都像個人影,而且半晌沒動靜,不管,不管這個人是不是咱們師父,我們都要前去看一看。大家檢查一下自已的趁手夥計,人多也不用怕的,咱們這就前去一探究竟!”
眾師弟一向唯大師兄馬首是瞻,聽到自已大師兄下令了,大夥也不再猶豫議論,整理好了隊伍,讓幾個人牽著獵犬在前頭開路,一群人就向著那棵“人臉樹”前行。
都說望山跑死馬,雖遠近能看到那棵樹冠,但大夥呼哧呼哧走了好長的一段路才走到那棵樹近前的土丘上,那棵樹就在眼前,遠遠比之前看到的還要粗壯,特別是當它還處在比大家所在土丘還要高出一截的地面,樹幹上長滿了瘤子似的醜陋疙瘩,堆積在一起好像形成了人的五官,只不過近看不如遠看那麼形象,但古樹繁茂,那種壓迫感就更加令人心口發悶了。
獵狗衝在了最前面,一股腦站立在土丘一處隆起,衝著那樹狂吠,大夥本就有些壓抑緊張的情緒這下就更加壓得人手心直冒汗,不由自主握緊了刀柄。
大家一起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大師兄的身上,這個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心裡頭不由得泛起緊張的情緒,他一揮手示意大家原地保持不動,並讓人安撫下暴躁的獵犬,他手挎官刀來到了最前面,聚精會神去打量樹下那團黑影。
半晌,他轉到隊伍裡,拍了拍自已師弟的肩膀,低低說到:“上弩探探路!”
二師弟得令,立刻從自已後腰掏出一把短弩,將一隻短短的利箭頭上纏了些煤油棉布,湊到火摺子上點燃,然後架好了弩,瞄準那樹幹,手指輕輕搭在了扣板上。眾人的情緒隨著那弩變得緊繃,鴉雀無聲......
“咻”一聲尖利的破空聲傳出,冒著火光的短弩,向著那佈滿疙疙瘩瘩的樹幹飛去。眾人對於二師兄的射術從來都是不質疑的,果然沒一會兒“奪”一聲,那短箭牢牢扎進了樹幹,尾部的布條還未燃盡,火光映照出了樹下一小片區域。
眾人藉著那火光看清了樹下的情況,那搖曳的火光陰影裡,的確有個人坐在了樹下,雙腿盤坐好像在修行,頭顱低垂,雙手散放在身側,剛才那箭矢也沒有驚擾他半分,只顧著自已沉思,那麼這個“人”,他還是個人嗎?
一陣風吹過去,箭矢的尾巴部分幾乎快要燃盡,火光在風裡搖曳跳躍幾下,光線昏暗了下去。獵犬們開始又有些躁動不安,拖拽著主人的手想要往前拉動,大家又去看大師兄,等待他做個決斷。
被大家期待著的男人咬了咬後槽牙,吐出一個字“走!”,一揮手走在了隊伍最前面,帶著隊伍輕手輕腳趁著火光未滅,朝著那樹衝刺而去。
不一會兒就以那盤坐人影為中心,眾人形成包抄之勢,離得近大家終於看清那黑影的廬山真面目,的確是個人,一動不動的胸口也沒有起伏,應該是具屍體,但身形和衣著與自已的師父對不上!一時間大家不知是喜是憂,表情凝重。
大師兄又是一馬當先上前去探看,屍體表面顏色還沒有像陳屍似的發黑,乾癟面板褶皺裡只有少許雨水髒汙痕跡,身上穿的衣物雖然縫補破舊但沒有風化,這人應該是死了不久,估摸這天氣最多不過月餘,這谷中氣溫偏低,水汽豐足,死亡時間又可以延一延。
但看著看著,大師兄的眉心又皺成一個“川”字,心裡頭疑慮重重,你說這人死了不久,可是這血肉消融的程度未免太快,他平時辦差也見識過乾屍,乾燥的天氣下,也得三個月以上才能乾癟縮水到活著時的一半,他看這人交疊的腿骨,估算出這人生前身高,又對比這屍骨現下的形狀,心裡頭越想越不安疑惑,到底怎麼死的,死後又遇到了什麼,才能在溼潤低溫環境下,短短個把月風乾成這樣?
眾師弟本就喜憂參半,看著自已平日裡沉穩端方的大師兄陰晴不定的臉色,心裡頭更加沉重,但沒人去打破這份沉寂,連那狗也安靜下來,趴在一邊打量著這個檢視屍體的主人。
屍體的頭面部低垂,頸骨蒙著枯黃的皮,一節節朝上支稜著,像是還沒有破繭而出的飛蛾在裡頭蛄蛹著。大師兄沒敢靠得太近,防止突然從那腔子裡鑽出啥毒蟲毒粉糊自已一臉,又不能用個刀鞘去撥弄屍身,那是對死者大不敬,只得遠遠地低頭湊上去看一眼,試圖辨認出這死者是否是自已轄內的住戶。
屍體頭頂花白雜亂的頭髮挽成一個市井男子常用的髮髻,面部的血肉幾乎消失殆盡,只有一層薄皮繃在骷髏頭上,瞧著眉須皆花白,臉部紋路崎嶇,推斷是個近花甲的老翁。他身上穿著的是普通農戶為了上山下地方便而改制的短裝衣褲,上頭打了些補丁,還有些草籽粘在上頭,平攤下手指,即使乾癟成一層皮,上頭那黝黑劈開的指甲,是無一不在表明他就是個附近務農的老漢。
大師兄圍著那具遺體細心端詳了半天,得出了比較靠譜的答案,就轉身對自已的眾位師弟們講了自已的推測,大夥這才消除了顧慮,膽子大了些許,有幾位經常跟著師父出入案發現場,有過傷情鑑定經驗的師弟還湊到了遺體前邊,希望能獲取更多的資訊,好推斷出這人是誰,為何孤身一人沒落於這荒蕪山谷裡頭。
“師兄,快過來看!”一向心細如髮的三師弟在一旁招呼自已的師兄,他剛才繞著這具遺體看了幾圈,非常想知道是何因致死,大夥兒看這具遺體雙腳盤坐,雙手放鬆下垂,粉粉猜測“他”是誤入這人跡罕至的山谷,最後因為年老體弱,腿腳不便,再難以走出密林,只好在樹下歇著,沒成想這一覺就成了永眠。
大夥兒看周圍也沒個掙扎痕跡,身上也沒有明顯外傷,就願意接受這老翁是力竭而亡,但三師兄卻不以為然,他推斷這老翁既然是從事體力勞作的,必然是個身強體壯之人,並且農民哪裡會辨不清附近的地形,最終活活困死在郊外山谷之說?他推斷老翁是被害了,有可能是臨死前知道掙脫無果故而坦然受死,或者是在休息之時,神情鬆懈,被偷襲致死,反正無論哪種,三師兄都覺得這位老者並非正常死亡。
大夥一時之間沒辦法下定論,但也沒辦法棄遺體不顧,這要出山谷可是還要好一陣翻越,空手還有些吃力,更別說帶著個遺體,再說了,這讓誰背攜?還是先就地收斂,由善於畫像的師弟描摹出樣貌,先在城裡張貼出來尋人,等有人報官,再詳細決斷。
於是大夥就先卸下了幾大塊官服後的斗篷鋪在地上,將這老翁的屍首搬動過去,先用布匹收斂著,等他們找尋到師父後,再分出人手來處理這具無名屍首。
先牽著獵犬上來繞著屍首轉了好幾圈,見獵犬無明顯異常,大夥就放下心來,不用擔心搬動時詐屍等詭異事情發生。這屍首幾乎都已經乾癟了,所以並不沉重,兩個八字屬陽的小夥子帶好護具就上前去,並不吃力就將“他”抬了起來,原本也沒出甚岔子,就是挪動時,似乎從這屍身上掉下些黑漆漆圓溜溜的小珠子,起先大夥誰也沒注意,以為是草籽兒,三師兄站在近處,有一顆滾落到他腳邊,他拿著刀鞘尖這麼一碾,想看看到底是個啥,沒成想,倒是有了個嚇唬人的發現。
那刀鞘接觸到那圓球,是堅硬觸感,像是啥甲片,低頭看去,還泛著黑黝黝的光澤,三師兄驚奇,手下越發用力,想要砸爛之後看看是甚東西,那玩意兒也是個有脾氣的,就是撐圓了不破,就在兩相對峙時,突然那黑圓球裡伸出幾對鉤爪,緊緊地抓著三師兄的刀鞘,竟揹負著圓殼順著往上爬來!
速度之快讓三師兄咂舌,他一邊大叫著讓大夥戒備,一邊舉著火把去照自已的刀鞘,希望看個究竟,大夥這下都看清了,那刀鞘上正趴著個張牙舞爪的蟲子,幾對鉤爪正凌空揮動著,牛皮做的刀鞘被抓出了幾道白痕,雖無表情,但也有一股狠毒之感!
當三師兄的火把湊近它時,這毒蟲往後縮了幾步,不敢再往前,眾人就明瞭,這玩意兒怕火!
聽得“噼噼啪啪”幾聲,之前那滾落下來的黑珠子在他們腳邊紛紛炸開,從裡頭探出黑黝黝的鉤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