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某地,一場大雨不期而至。煙波浩渺中,一座涼亭隱隱約約矗立在雨中。
涼亭內,一位身穿灰色僧袍臉龐瘦削的年老僧人,手中捻著佛珠,正低眉斂目的坐在石凳上。
青山,驟雨,涼亭,老僧。
原本閉目養神的老僧,嘴角上突然綻開了一抹微笑,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因為這一個微笑顯的更深了一些。
“你終歸還是來了。”
老僧視線聚焦的地方,一個幼小的人影雙手擎著油布雨傘,在滂沱大雨中艱難的向著老僧緩緩走來。
雨驟風狂,小人兒的半邊身子已經被雨淋透,可是他卻不管不顧,雙眼堅定的望著涼亭的方向,似乎他的眼中只有老僧一人。
進到亭中,小人兒將油布雨傘仔細收好,用力的甩了甩,然後找到一處角落立好。做完這些,他先是攏了攏被雨水打溼的頭髮,緊接著又整理了一下被淋溼的衣服,這才放心的走到老僧的面前躬身施禮,用稚嫩的聲音說道:
“無大師,元寶兒給您施禮了。”
“這麼大的雨,何不在家躲躲,改日來也是一樣。”
“說好今日便是今日,再說大師您不也在這裡麼。”說完,元寶自懷中掏出兩個銅板擺在老僧面前的石桌上。
“我先在而雨後至,說到底是雨侵擾了我。”
“此刻,你在,雨在,我在,又是誰侵擾了誰?”
元寶撲閃著大眼睛,雖然只有六七歲,可是渾身上下卻充滿了靈秀之氣。
老僧神色一呆。自己一生坎坷,雖然出家日久,心中卻總是存了爭強好勝之心,心思反倒沒有眼前少年來的純淨。
“今日想聽些什麼?兩個銅板可以聽兩段。”
“一段即可,多出的那個銅板用來彌補昨日大師空等之情。”
元寶兒語帶真誠眼神中滿是純淨。
像,真的太像了。老僧忍不住將元寶與自己印象中的那個人做了比較,外形輪廓,幾乎一模一樣。
“一段就一段,聽些什麼?”
“往常大師講的都是我欣朝與新竺還有鐵勒的戰事,這次我想聽聽江湖中有哪些赫赫有名的高手。將來等我年紀稍長,安頓好牛伯伯,也去江湖中闖闖。”
元寶兒一臉希冀的看著老僧。
老僧雙目緊閉,單手捋了捋鬍鬚,“要說江湖中最頂尖的高手,武林中有幾句順口溜:琅琊覓仙蹤,仙魔自不同。彼有凌雲志,委決在西京。”
元寶兒眨了眨眼睛,似乎並未聽懂。
“這四句順口溜,講的是三個人。第一位,便是琅琊山上住著的謫仙人秋長天,此人劍術通神,人們總是形容他的劍術來自仙人的傳授,根本不屬於凡間。”
“第二位,魔神落九霄。六年前他一人屠了天機閣,閣主柳何年與玉今夕聯手都不是他的對手,當場戰死,從此魔神的名號響徹江湖。”
“這兩人的武功如此厲害,一魔一仙,豈不是無人能敵?”
“哈哈哈…”老僧突然睜開了眼睛,“小元寶兒,你可是忘了最後兩句?這兩人再怎麼折騰,也得看西京那位的臉色。”
“哦?難道西京還有位大高手?”元寶兒一臉的不可置信。
“那位大高手,就是打敗鐵勒,力拒新竺的欣朝皇帝李重元,他的武功,深不可測。”
說起李重元,老僧滿臉的自豪,彷彿提起這個名字,就足以讓人驕傲。
“哇~~我們欣朝皇帝的武功這麼厲害呀,有朝一日我若是見了他,一定問問他是如何練成那麼高深的武功。”
老僧心念一動,“元寶兒,如果你見到他,敢不敢替我問問他,這輩子有沒有辜負過一個人,惹那個人傷心?”
元寶兒扭著頭看著老僧,大眼睛眨了眨,“這有何難,我替你問便是。”
老僧心下稍定,他知道,只要元寶兒肯答應,那就是一定會問。
陛下,我能幫你的也就到這了。老僧心中默默的唸叨了一句。
亭外,大雨仍然沒有要停的意思,一老一少根本無暇顧及,只是自顧自的暢聊起武林中發生的那些典故。
距離涼亭兩條街以外的一處農家院裡,一個男人睡在炕上。
窗外的雨滴滴滴答答的敲在院中的青磚上,似乎對他沒有分毫影響,仍然酣睡不止。
猛然間,男人睜開雙眼,拿起炕邊的一根木棍,手腕一抖,木棍從窗戶處激射而出“啪”的一聲釘入某處,露在外邊的尾部發出“嗡嗡”的聲響,雖然在雨中,仍然聽的分明。
“牛金牛,你東躲西藏了這麼多年,功夫倒還沒落下。念你練功不易,只要交出那個孩子,可以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你什麼時候聽說天機閣的人背信棄義過?想要我們家小主人,除非你能殺了你牛爺。”
躺在炕上的男人突然起身直接破窗而出傲然的站在雨裡。
院中的榕樹下,站著三個身影。其中一人衣衫破爛,被雨水打溼的長髮一綹綹的遮在臉前根本看不清樣貌。另兩人頭戴蓑笠,身披雨披,黑紗覆面,只露出兩隻眼睛。
“牛金牛,六年前讓你僥倖逃脫,害的我們兄弟二人東奔西走找你下落,如今看你如何逃脫。”
“你牛爺只恨沒有能力讓你們血債血償。如今只有你們三人,那就別怪你牛爺痛下殺手了。”
牛金牛說完,便想要欺身上前,解決了這三個仇敵。
“姓牛的,你是不是心急了些?柳大,撩開你的長髮,讓牛金牛看看你是誰。”
破衣男子聽話的將長髮撩起,一張清瘦但難掩英氣的面龐顯現出來。唯一讓他顯的與正常人不同的,便是他那呆滯的眼神。
空洞,沒有一絲鮮活之氣。
“閣主,您…您還活著?”
牛金牛瞬間破防,整個人忍不住跪在雨裡。
當年柳絮兒去世,沒過多久,天機閣遭襲,是柳何年與玉今夕夫婦拼死抵抗,這才有機會讓牛金牛帶著元寶兒遠遁江湖。
時隔六年,本以為早已陰陽兩隔的人,再度相見,牛金牛心中情難自抑,雨水混雜著淚水不停的滴落在青磚上,匯聚成一條水線四處流淌。
柳何年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似乎跪在自己面前的牛金牛與自己毫不相干,一雙手仍然做著撩開頭髮的動作。
“殺了我們,柳大一樣會跟著死。若是不殺了我們,那就交出那個孩子。怎麼選,看你嘍。”
兩個蒙面人顯的十分輕鬆,對於牛金牛,他們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牛金牛心如刀絞,天機閣閣主是如何的英雄人物,如今卻是這般呆傻模樣,這讓他如何接受。
“閣主,是何人將你變成這般模樣?我拼了命也要替你報仇。”
柳何年仍然無動於衷,手上始終保持著撩頭髮的動作,未曾變過。
“牛金牛,你自身難保還有閒暇顧及他人?剛才給你的選項你選的怎麼樣了?”
蒙面人有些不耐煩。
牛金牛爆喝一聲身形驟起,想要攻擊那個說話的蒙面人,招式使到一半,突然想起此人與閣主性命相連,又硬生生的將招式撤回。
“罷了。我家小主人早夭,剩我一人活在世上實在無趣,你們,殺了我吧。”
牛金牛說完,索性盤膝坐在地上,雙眼緊閉,雙手置於膝蓋之上,彷彿周遭的一切再與自己無關。
“嘖嘖,可惜了。要不是玉二身在別處,我倒是可以讓他們夫婦二人一同送你上路。柳大,殺了他。”
柳何年肩膀一晃,人已經來到了牛金牛的身前。
望著眼前的這個人,柳何年混沌的意識裡,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可也只是僅此而已。
柳何年毫不猶豫的伸出右手,化掌為刀,直接刺入牛金牛左側胸膛。
牛金牛最後看了一眼柳何年,“閣主,能死在你的手裡,我死而無憾。”
說完,牛金牛直接倒在了地上。
兩個蒙面人見牛金牛倒下,並未過來檢視,直接進入屋中搜尋。
翻找半天,見屋中並無小孩物品,這才相信牛金牛剛才說的話是真的。
回到屋外,一個蒙面人踢了一腳牛金牛,然後對著柳何年喊了一聲,“我們走。”
三人騰空而起,身子飄落在院外,頃刻間消失在大雨中。
雨水並未停歇,很快便將院子裡沖刷的乾乾淨淨,彷彿一切都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