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草木凋零,北方的深秋,一片蕭索之景。山川寂寥,寒風凜冽,天地間瀰漫著一股清冷的氣息。
落葉飄零,如蝶舞般輕盈,如花瓣般絢爛。它們在空中旋轉、飄落,像是在訴說著生命的輪迴和無常。樹枝幹枯,像是被抽去了靈魂,無力地低垂著。秋日黃,便成了主基調。
無事早歸家,就在太陽下山之前,路上行人漸稀,秋風涼,成了相同的理由。
晚飯後不久,有個姓張的朋友匆匆找上門來,吸變急促,神情焦慮,說話及舉手投足間身體微微顫抖,甚為急切。
我倒杯茶給他,讓他穩穩心神,問他:“狼追來了嗎?慌慌張張的。”
他斷斷續續道:“黑夜來找你......是不太妥......可有件事要問你......不然......晚上連覺睡不著......”
我說:“盡力而為,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測字,要等明天了。”
對人測字,我有三不測:不信不誠者不測;酒後妄言者不測;天黑入夜不測。其實,還有兩條,無良喪德者不測,不付錢者不測。只因平素來人,有良無良,有德缺德俱不寫在臉上,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你如何判斷他是好是壞呢?總不能看著面容好的就是好人,長得奇葩的就是壞人。大凡測字,都是先測後給錢,一般人不在乎這點小錢,寧多給也不賴賬。後面這兩條,你要是較真著咬住不放,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只怕是連神仙也難辦到。
張氏卻言道:“你未卜先知,我確是為測字而來,你白天很忙,按說晚上不應來找你,可我這心裡難受得緊......”他也不聽我勸,瓦罐倒豆子,嘰哩哇啦全說出來:“我那孫子,虎年生的,取了個名字叫“賽虎”,娃自生下,身體一直不乖爽,我去龐家營問過龐半仙,龐半仙言道:“這孩子命好,但這字取得不好,“賽”字能化五行中四行,有金成賽,有木成寨,有水成寒,有土成塞,唯獨不見火來,娃兒字中缺火,便是五行不全,自然陽不足,陰有餘,病殃多也就不足為奇了。縱然上有房屋,下有錢財,家道殷實,畢竟有所缺憾,有些美中不足......”他如此一說,我心中直犯嘀咕,因此特來問你。”
聽他把話說完,我淡淡道:“果然是半仙,竟然看不出個火來。“騫”字不有火嗎?十二地支中有午,午為火,對應屬相為馬,如何說沒有火呢?人人皆知“亥子水,馬午火”,龐半仙豈能不知?”
張氏一聽,樂得滿臉堆笑道:“你說這字中有“火”?龐半仙呀龐半仙,想不到你學藝不甚高深,只是在打腫臉來充胖子,單哄我們這些老實人。不是你識破,怕是要被他矇蔽過去。”
我說:“張哥,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看法,這不奇怪。你要是閒著無事,我兩坐下來諞閒傳也行,不過,字就到此為止,不測了。要是不甚要緊,隨便那日白天來。”
張氏有些迷糊,不解地看了看我道:“白天?您的意思......”
我連忙解釋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測字也是有講究的,比如,入夜不測......”
張氏似乎明白了,歉疚道:“這個......和尚,道人是有許多講究,風水先生也有不少規矩。我確實不知道,測字也有尺度......冒失了不是?那我先給你陪個不是,有道是,不知者不怪,你也別往心裡去。”
我心裡一樂道:“別人如何,我不知道,反正我晚上不測字。損人不利已,弄不好,會整出亂子來。”
張氏聽我越說越玄乎,好奇道:“是測不準還是會怎樣?”
我不緊不慢道:“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很多,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若要不信,我講個故事,你聽完就信了。”
張氏很樂意,他對玄門風水,掐指神算,鬼怪傳聞等很感興趣,他再三催促,讓我講出故事。我不好推辭,對他講述起來。
三十多年前,咱本地有兩個很出名的算命先生,東鎮的一位人稱“東諸葛”,西城的一位人稱“西神卜”。二位各有所能,藝走千家萬戶,足涉四邊鄉鄰,聲播數縣,名噪一時。“東諸葛”長於風水,精通奇門遁甲,取名,喪葬,擇日,還批得一手好八字。“西神卜”長於占斷,易經八卦,陰陽五行,醫學命理,斗數測字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西神卜”出道後不久,當時名氣尚小,他經常出沒在集市,廟會流動擺攤,給人算命。一日下午,北山上王家莊一戶人家,因兒子久病不愈,請他到家診治。
那時交通不是很便利,上北山全憑腳力,“西神卜”跟著主人到家時,太陽餘暉散盡,天已快黑了。“西神卜”給主人家兒子診完病情,見他兒子十六七歲年紀,長得十一二歲模樣。但身體並無大礙,只是患病之後,遷延了時日,耽誤治療,便見虛脫之象。他開個藥方,囑託主人連夜去抓藥,他想早日下山,好在明晨不誤趕集出攤。
主人哪裡肯放,開啟一瓶塵封多年的老酒,這一來二往,與主人來了個四六分成。“西神卜”本不怯酒,有一副好量。哪料這酒實在性烈,加之主人殷切相敬,免不了多貪幾杯,不知不覺,有些醺醺之意了。
趁著酒興,主人問道:“娃有病,為人父母都是一般,操碎了心。都說你測字測得準,你給娃測個字,看何時能好?”
“西神卜”本不想說,但主人好酒款待,要是一拍屁股走人,這臉上也掛不住。便隨口道:“娃還小,熬幾天就過了,你要測什麼字?”
主人道:“難得請到你,我不會寫字。”他緊盯著“西神卜”身側放著的“太極八卦乾坤包”道:“這八卦算不算字?”
“西神卜”道:“當然算啦!坎,離,震,兌,巽,艮,乾,坤八個卦就是八個字。”
主人眼光順著太極圖上下左右轉了一圈,手指指著一個八卦符號道:“就他了。”
“西神卜”看主人所指,是後天八卦圖中的“☲”卦。原來以前先生走藝,都有個大小不等的寶囊袋,裡面納有書籍,筆墨紙硯,神水用物,羅盤銅錢......恰似百寶箱。“太極八卦乾坤包”便是其中之一,包有兩面,一面印著先天八卦圖,一面印著後天八卦圖。
“西神卜”也不思索,直言道:“這個“離”卦,兩陽之中有一陰,柔順而附剛,內虛而外明。以字而論,八卦歌訣說得好,“坎中滿,離中虛”,這“離”字中間是“兇”字,是個吉處藏兇之像,一旦“兇”變虛時,反而不為“兇”。就此可斷,小兒之病,沒有兇險。”
主人見說,高興不已,藉著酒勁絮絮叨叨說道:“有你搭手,我便放心了......不怕你笑話,這包......包上的符號,我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沒什麼分別,八個王,是按胖瘦分,還是長短分......跟我家姓極像,我家姓“王”......”
“西神卜”趕緊道:“看起來是差不多。”其實他心裡泛著嘀咕:“如何能吉利?“離”字為“亡”字頭,王亡同音,真叫人為難。”
主人道:“我還想著你用我的姓字來測一測,你說他們差不多,那就算了。這“王”字......也怕是測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西神卜”見主人腳步踉蹌,說起來有些口無遮攔,急忙收拾好家當,背上寶貝“太極八卦乾坤包”離開了王家。
夜已深,晚上原本是有月亮的,只是被烏雲遮了去,像一塊巨大的黑色絨布籠罩著,包裹著。山風冷不丁地吹過,送來陣陣寒涼,樹葉在黑暗中沙沙作響,彷彿是低語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打破了夜的寂靜,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山村的小路上,夜深人靜,很難見到行人。偶爾有一隻野兔匆匆奔過,在靜謐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西神卜”趕夜路,一個人毫不畏懼,今夜卻因多貪了幾杯,出村才走三里,便覺兩腿發軟,渾身發酥,氣血上湧,心口憋得慌。
“西神卜”掙扎著拐過山尖,在一獨戶人家門前,一棵大槐樹下被靠著休息。他見這家大門虛掩著,幾次上前,想敲門進去,討碗水喝。他幾次三番,伸出的手都收了回來。他心裡思忖:“半夜三更叨擾人家,不大妥當,要是貿然進去,被人家當作賊人打發,那便糟糕透頂......再者,要是家裡人都在,還則罷了,若是婦道人家寡居,像我這樣醉醺醺進去,說你亂闖民宅,圖謀不軌,怕只怕讓你百口難辨,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不急,不急,等會兒酒勁過去,再走不遲......奇怪,這是誰家呢?我以前怎麼沒注意,這裡有戶人家......”
正尋思間,耳聽身後有人說話:“這人好沒道理,進又不進,走又不走,站在門口鬼鬼祟祟做甚哩?”是個女人的聲音,約莫三十歲上下的樣子。
“西神卜”大吃一驚,他吃驚的是這人何時來到身後,不發出一絲響動,事先沒有半點徵兆。他故作鎮定道:“大嫂,我是路過,只因在北山上王家莊多貪了幾杯,便就露出洋相來,本想討杯水喝,又怕人家怪罪......就在門口憂慮......這是你家嗎?夜深了,你怎麼不在家中?”
女人低聲道:“哦,你是那個有名的“西神卜”先生吧,難怪你膽子怪大,敢一人走夜路。我在等兒子,兒子在外地,說是這幾日到,老不見他蹤影,急得我整宿整宿睡不著。”
“西神卜”一愣,支支吾吾道:“兒行千里母擔憂,本是人之常情,這......這......大嫂你是?你認得我,可我怎麼不認得你呢?”
女人指著“西神卜”的“太極八卦乾坤包”道:“還會有誰出門揹著這個?是它告訴我的。”
“西神卜”如夢方醒,笑一聲便不再細究。但他隱隱約約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夜這麼黑,連顏色都難分清,她如何能看得這般清晰?莫非她是夜貓子不成!
女人道:“先生要不嫌棄,就到家裡坐,我給你燒點開水,歇緩歇緩再走。”
“西神卜”還是有些疑慮,他遲疑道:“你家掌櫃的在家嗎?”
女人有些不悅,但表情異常平靜道:“他不在家,說不定明後天來。”
“西神卜”心裡咯噔一下,不便再問,他本不想進去,可兩條不爭氣的腿,像不長在自已身上一樣,恁是邁進了女人家的大門。
進了院子,女人甚是殷切,禮讓他進了堂屋。女人道:“家裡沒有開水,只有涼水,我給你燒些開水來。”
“西神卜”連忙阻止道:“大嫂不要麻煩,涼水也好,涼水也好。”他口渴得要命,一門心思,只要有水就行,哪裡管什麼開水涼水?
女人少時端一碗冷水來,笑著雙手遞給“西神卜”,“西神卜”趕忙接住,雙手捧碗送到嘴邊,“咕嘟咕嘟”一陣響,滿碗水便已下肚。一股沁人心脾的冰涼自上而下,直貫入裡,爽得“西神卜”一個勁地直搖頭。
“西神卜”感謝道:“大嫂真是好人,一個人在家,也真難為你了。”
女人苦笑道:“人人都說好人有好報,我卻不信,要說好人多苦難,倒還像話。一邊盼男人,一邊盼兒子,有什麼法子呢?就這樣!”
“西神卜”被她懟得無言以對,侷促不安地尬在那裡,心裡不是個滋味。他無意間瞥了女人一眼,見她低著頭,身子斜跨在炕欄,手裡拿著一塊兩頭燒焦的銅板,呆呆地望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