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黑娘絲毫不給老跛頭好臉色：“走到哪裡，都像個叫花子，你以為好看得很。”
老跛頭一聽火就上來了，我好心來看她，卻被她當作驢肝肺。老跛頭：“我走得端，行得正，一不偷二不搶，管他好看不好看。人不能忘本，才來幾年，就把自已當城裡人了。”
尕黑娘見老跛頭要發火，便不再作聲。兩人悶在屋子裡半天無話可說。尕黑娘心想，自已也有點過分，無緣無故罵人家，別說老跛頭，誰也不會受。
尕黑娘當先發話：“我多做些飯，你吃了回去。”
老跛頭依然生著悶氣，甚至有些惱怒：“我不是來吃下眼飯的，有本事，你永遠不回鄉下來。”
話一說完，老跛頭氣呼呼地摔門去了。尕黑娘望著老跛頭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像翻到了五味瓶，分不清是何滋味。
老跛頭再也沒有來過鎮上。尕黑娘也不回鄉下，雨涵放假，桂花把雨涵接回去，尕黑娘說在鎮上找了個活幹，家裡就不去了。老跛頭見尕黑娘不回來，罵道：“老孃們有志氣，咱們走著瞧，看誰離不開誰？”
老跛頭心裡憋屈，對尕黑娘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尕黑娘沒去打工，像平常一樣，一日三餐把佘豪仁餵飽吃好，晚上便做了佘豪仁的婆娘，讓佘豪仁把自已吃了喝了。
雨涵學習還算可以，中游以上，很快要中考，每次回來吃半碗飯，急匆匆跑學校去了。
佘豪仁有點神經質，尕黑娘出去一會，他都要四下裡找找。在他心裡，兒子，姑娘們不在身邊算不了什麼，尕黑娘卻不同，尕黑娘要是去久了，佘豪仁覺著抓胸的急。
吃完午飯，雨涵去了學校，佘豪仁急不可耐地跑過來對尕黑娘說：“娃他奶，跟你商量個事情。”
尕黑娘：“有話你就直說吧，還商量什麼？”
佘豪仁：“我跟兒女們都說了，要找個伴，他們也都同意，兒子說暑假了，咱倆到廣州來，他也有時間陪。”
尕黑娘：“這......這去廣州那麼遠，咋能走得到？”
佘豪仁：“坐火車，到縣城坐火車，兩三天就到了。將近三千公里哩。”
尕黑娘：“一輩子還沒有坐過個火車，坐幾天，怕把人暈死在火車上。”
佘豪仁：“上去只管睡覺，穩著哩，比咱路上跑的大班車都舒服。”
尕黑娘：“我不想去，要是你兒子看不上，你把我撂在廣州，我死都找不到地兒。”
佘豪仁：“咋會？有我佘豪仁，兒子在我面前連屁都不敢放，你就放心吧。”
尕黑娘：“就算鐵定了要去，也得讓雨涵把試考完，咱得有良心，畢竟是親孫子，考不上高中，把娃就害下了。”
佘豪仁：“那就說好，雨涵試考完，咱倆馬上走。”
尕黑娘：“嗯，到時再說。”
尕黑娘嘴上這麼說，心裡頭高興得要死，沒想到她後半生會過得這麼幸福，坐火車，逛大城市，吃好吃的......，老跛頭哪能和佘豪仁比，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和老跛頭過了半輩子，從沒坐過個火車。那年縣劇團在鎮上唱大戲，八天八夜的秦腔，老跛頭都沒讓她看上一眼。整天要和驢呀豬呀雞呀的打交道，把人都煩死了。老東西就那個吊樣，一天到晚對我罵罵咧咧，從今往後咱們各過各的，看你還能把我吃了。
高考結束了，過幾天就是中考。學校也放了假，單等著考試。佘豪仁兒子催得緊，叫他快點來，佘豪仁只得和尕黑娘商量。佘豪仁見雨涵在，說話不方便，就在外面喊：“雨涵他奶，你出來，我給你說個話。”
尕黑娘聞聲走了出來，佘豪仁與尕黑娘便去了上房。
佘豪仁：“兒子一天催三遍，說趕緊點，過段時間單位上安排出差。”
尕黑娘：“雨涵要考試哩，再奈何幾天還不成？”
佘豪仁：“城裡人跟咱不一樣，一是一，二是二。上下班做事情，像火車，飛機一樣，準時得很。中考要到縣城去考，到時你兒媳會陪著去，沒你什麼事。要不我叫個車，把房裡東西都拉回家，順便把雨涵也稍回去，你看中不中？車費我掏上。”
尕黑娘：“得成，把東西拉回去，我也就回後不看了。”
佘豪仁在鎮上找了個跑三輪車的熟人，塞了他五十塊錢，那人爽朗答應了。裝好一應物件，尕黑娘對雨涵說：“雨涵，你先回去，考試的時候讓你媽送你去縣城，我不去家裡，在鎮上打幾天工再說。”
雨涵：“奶奶，你好久都沒有回過家了，你不想家嗎？”
尕黑娘：“想哩，掙些錢了就回去。”
雨涵坐著三輪車回家了。
第二天，佘豪仁把家中收拾停當，大鐵門上上了鎖，領著尕黑娘，去縣城坐火車，前往廣州......
麥黃季節，農村山山屲屲都在割麥，桂花只種了一畝地，早早割了，只是碼在地裡，還沒有拉回家。麥穗被曬得開了口，直往地裡掉麥粒。桂花看著心疼，就一捆一捆地往回背。桂花剛到家，見有三輪車停在家門口，老跛頭，雨涵正往下卸東西。
桂花：“雨涵，你回來了，你奶奶呢？”
雨涵：“奶奶沒回來，說要去打工。”
桂花：“打工？麥黃六月人人都在家忙，她去哪裡打工？”
雨涵：“奶奶說在鎮上。”
桂花心中有氣，也不再問，幫著去往屋裡搬東西了。打發走了三輪車司機，老跛頭問雨涵：“你奶沒說啥時候回家嗎？”
雨涵：“說了，打工掙了錢再回來。”
桂花總覺著有什麼不對勁，第二天一早，騎上腳踏車，到鎮上看個究竟。桂花到佘豪仁家門口，有個大黃鐵將軍守著門，院內寂靜無聲，哪裡還有幹活孃的蹤影？
桂花向周圍人打聽，都說不知道。桂花沒有個主意，就道“醜娃大藥房”問醜娃。醜娃一見桂花便問：“家裡正忙哩，到鎮上有不得已的事？是接尕黑？他要回來了？”
桂花：“沒有，哥，有事要問你，”
醜娃：“不會是缺錢吧，尕黑一年給你寄五萬多哩。”
桂花：“你咋知道滴，尕黑給你說了。”
醜娃：“這事兒能瞞得了誰？人人都知道。”
桂花：“哥，雨涵放學了，雨涵奶沒有回家，也不知她到哪噠去了？”
醜娃：“沒回去？不會吧，這我還不知道？你先回去，晚上我去問問老佘看知道不？”
桂花：“麻煩你了，哥，家裡忙，我先走了，你問到了給我打個電話，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桂花手裡有錢，早就買了手機。她把電話留給醜娃，急著回家了。桂花把這事瞞了，沒讓老跛頭知道。晚上等不來電話，桂花想給醜娃打過去，可惜不知道號，氣的桂花直罵自已：“豬腦子，光知道留自已的好，也不知道要別人的號，當時撥通該有多好！”
三天後中午正吃著飯，桂花電話響了。桂花放下飯碗，把電話接通，果然是醜娃，桂花撂下飯碗，跑到自已屋子，躲開老跛頭，小聲地和醜娃通起話來。
桂花問醜娃，怎麼才回電話，醜娃說前兩天給佘豪仁打電話，沒人接聽，今天早上才打通。
桂花：“佘豪仁知不知道雨涵奶去了哪噠？”
醜娃：“佘豪仁這個老雜種，引著廣州去了。”
桂花以為自已聽錯，又問：“廣州去了？”
醜娃十分肯定地說：“是廣州去了。這事情有點大，佘豪仁說回來了要請我喝喜酒。事情明擺著，他奶和佘豪仁好上了。”
桂花聽得胸口突突直跳，不知說什麼好：“哥，這事咋辦呢？天哪！她奶奶就不怕人戳她的脊樑骨嗎？”
醜娃：“要走也沒法治，先等一等，以後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說，暫時別讓他爺知道。”
桂花：“好，哥，麻煩你了，我掛了。”
桂花回到上房，老跛頭，雨涵把空碗撂在桌上，桂花的飯粘成一坨。桂花也沒心情再吃，都端到廚房裡去了。老跛頭以為是尕黑來電話，也不好問，裝了個什麼都不知道，拿過旱菸鍋抽起來。
桂花想給尕黑打電話，突然想到雨涵要考試，尕黑如果回來，對雨涵有影響，便悄悄把這事埋在心裡。
雨涵考上高中，這讓老跛頭高興了好幾天，說雨涵聰明，將來一定有出息。古時候人講究“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考上高中也一樣，與古時候的秀才一樣吃香，都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要能考上大學，當了官，吃香的，喝辣的，那才美呢。桂花卻一丁點高興不起來，眼看著就要開學，尕黑娘不再進這個家門，老跛頭一人守在家，生活咋個打理。讓尕黑知道他孃的事，尕黑肯定要回家，可兒子上學要花錢，尕黑一回來，錢又從哪裡來？尕黑一去三年，錢是沒少掙，可這家不是家，兩口子不是兩口子，這哪裡是人過的生活？哪個女人不想自已的男人？高中三年該怎麼辦？桂花腦子裡亂鼓咚咚，整日裡像失了魂似的，做事顛三倒四，沒一些頭緒。
老跛頭見桂花做飯不是淡了就是鹹了，倒完水總是不把暖瓶㩙子㩙上，口中說去取筷子，手中卻拿根擀麵杖來......老跛頭心中存疑，卻也不好問，也不敢問，怕桂花與桂花鬧什麼彆扭，天南地北的不好打整。但他始終沒有往自已與尕黑娘身上想。
紙包不住火，外面風風雨雨傳遍了，只有老跛頭一個人被矇在鼓裡。高中要開學，桂花得早兩天去，在學校附近租房子。桂花心裡琢磨，這樣隱瞞下去也不是個事，長痛不如短痛，不如現在就告訴老跛頭。桂花見老跛頭與雨涵在砸杏仁吃，便使雨涵到地裡拔幾根蔥蒜。
桂花硬著頭皮把話說出來：“他奶......怕是......再不回來了。”
老跛頭半天沒說話，一錘接一錘把那杏仁連皮帶瓤砸得粉碎。
桂花又說：“外面人都在說，他奶跟了別人。我也是剛剛聽說。”
老跛頭猛地站起身，像是沒聽明白：“你說啥？”
桂花壓低嗓聲：“他奶跟別個過日子了。”
老跛頭這才覺著事兒有點大，這婆娘幾年不歸家，原來已有了下家。老跛頭臉色鐵青，渾身微微顫抖，罵罵咧咧進了屋：“王八蛋，狗孃養的，丟人現眼的老東西，虧她先人，祖宗八輩的臉都叫你丟盡了......”
桂花心中很是酸楚，她把老跛頭好好開導了一番，就去了廚房。
這一晚，老跛頭沒吃飯，一夜沒閤眼。
桂花和雨涵去了縣城，老跛頭一進門就心慌，乾脆去到地裡，看花椒樹長成啥樣。老跛頭見地裡野草比樹高，拔了幾根草，又沒有了心勁，就坐在地頭，打起了山歌，唱起了花兒。
《水紅花令紅花椒》
“花椒紅來紅花椒，花椒的葉葉兒展了；
不是花兒的人花哨，窮光陰把精神兒短了！”
老跛頭唱著唱著有些傷心，一時再也收不住，眼淚和著哭腔，往下又唱：
《苦難令青石頭》
“青石頭欄杆玉石的橋，橋倒哈欄杆就倒哩；
今兒的日子遇一遭，再遇哈遲裡嗎早哩？
關老爺拿著的月牙刀，華容道斬曹操哩；
如今的人你防著交，好恩情當仇著報哩！”
此時的老跛頭聲淚俱下，聽不出是在哭還是在唱，那一聲聲的花兒，聽著能剜人心。
《河州令》
東山的日頭(嘛)背西(了)山，三伏(呀)天，脊背上曬下的肉卷;
一年裡三百(嘛)六十(呀)天，實可(喲)憐，肚子裡沒飽過一天。
......
身沒有穿來者頭沒有戴，六月天還穿的氈鞋;
老羊的皮襖(嘛)毛朝(呀)外，不說個難看者難捱。
......
.案板上擀哈的雜和麵湯，清水的鍋裡面下上；
清眼淚淌給著腳面上，維人哈就這個下場！
......
據村裡人說，太陽落山時，還聽見老跛頭唱花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