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車子旁的男孩子一直看著那個有些怯懦的、瘦小的、滿頭黃頭髮的女孩子小跑著跟在高大強壯的男人身後一起消失在校門裡。
“林叔,那人說要去交米?那是什麼意思?”
陸思行目光從春草那邊收回,又隨意看了看周圍,發現很多人腳踏車後面都馱著或大或小的蛇皮袋。
“哦,那呀,是交到食堂去換飯票的,一斤米一斤飯票。”林叔雙手叉腰,邊回答陸思行的問題邊偏頭瞪著前方佔了大半個路面的拖拉機。
“飯票?”陸思行還是一頭霧水,他還想問什麼就被林和摟著肩膀推著向前走去。
“飯票呢,顧名思義就是在學校裡買飯用的票子,沒聽過也沒見過吧?走,陸大少爺,從今天開始,小的就帶著你回人間開開眼了!”
陸思行抖了下肩膀,林和便自覺的將手收了回來。
“你怎麼知道的?”陸思行問。
林和雖是管家林叔的兒子,但是從小學時開始,就和他同吃同住,兩人也算是一起長大的,沒道理林和知道的事兒他不知道呀。
“切,我當然知道,我可是在這裡出生又在這裡生活了五年呀!回來之前我都找這裡的親戚做過功課呢。”
林和得意的揚了揚頭。
陸思行有些意外的看了林和一眼,不置可否。同時,一隻胳膊肘搭上了林和的肩膀,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順勢壓下。
“行吧,來,給本少爺好好講講!”
林和的穿著正好和陸思行相反,他是一身黑色運動衣黑色運動鞋。
一白一黑,兩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並排走進校園,瞬間便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行嘞,陸大少體驗生活的第一課,X市原縣第一初級中學的飯票......”
林和帶著陸思行,在眾人新奇打量的目光中用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就將整個校園走完一圈兒。
而且為了更好的“講解上課”,他還帶著陸思行觀看了學生和家長們在食堂大廳稱米兌換飯票的過程。
環顧四下,陸思行覺得把這地方叫“廳”實在是有些高抬了這裡。
作為食堂大廳,這裡除了五個出餐視窗之外,就是一個空曠的大屋子。廳內不僅沒有桌椅,連腳下都是坑坑窪窪的黑泥地面。
在出餐口方向,一字排開放著3個大磅秤,每個大磅秤前面排著個隊伍。
但陸思行實在不敢叫那是隊伍,不是因為不整齊,而是肆意插隊的人很多,可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提出異議。
陸思行想想自已接下來就要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一年,直覺的皺起了眉。
轉身準備離開時,陸思行突然在混亂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個黃頭髮的女孩子。
校門口和她一起的中年男人沒有出現,她腿前放著一個高度超過了膝蓋的蛇皮袋,蛇皮袋的頂端被她用雙手緊緊的抓在手中。
她站在長長的排滿大人的隊伍中間,隨著隊伍前進時,藉助胳膊和腿腳的力量,艱難的移動著蛇皮袋。
女孩子瘦小的身體和一頭黃髮在滿是粗壯的成年人堆裡格外顯眼。
“哎,看什麼呢?趕緊走吧,小心別被人把你這一身白給蹭了。”林和推著他走出有些陰暗的食堂。
“不是,我怎麼沒看到林叔車上有米啊?”陸思行停下,側頭看林和。
“少爺,咱不用米,我爸用錢買,錢也可以買票!再說,我家也沒田地,沒米。”林和解釋。
陸思行又回頭看向女孩兒的方向,發現有個大叔拎起了她的蛇皮袋。
女孩子對著那人說了什麼,臉上露出笑。
陸思行看到了她臉頰邊有一個明顯的酒窩。
林和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春草。他撞了撞陸思行的胳膊,咧開嘴笑:“在看那個黃毛怪?”
陸思行回過頭有些疑惑的看著林和。
“走走走,接下來我給你講講本初中的風雲人物黃毛怪!”林和滿臉神秘的看了陸思行一眼。
陸思行皺了下眉。
黃毛怪?這麼稱呼一個女孩子,陸思行還是覺得太無禮。即使他本人也不是一個五講四美的好青年。
林和帶著陸思行到了校內的小賣部,豪氣的買了兩瓶冰汽水。
陸思行喝了一口,一股說不上來的口感,他舉起手中的玻璃瓶看了幾眼,什麼標籤也沒有。於是,就再也不願意喝第二口了。
“沒可樂嗎?”他問。
“想什麼好事兒呢?少爺,這裡是農村,而且是有名的貧困縣的農村,不是C市。”林和回答的很直接。
陸思行將瓶子推到林和懷裡,“算了,你還是給我上課吧!”
他想說“講黃毛怪的事”,但那三個字他實在無法說出口。
林和把汽水瓶拿在手裡,“你確定不喝?這在學校甚至這個縣城裡,都屬於高檔飲料了,你沒看到剛才我說買兩瓶的時候,老闆那開心的樣子嗎?”
陸思行擺擺手,“廢什麼話?找個地方講課去!”
說著一胳膊架住林和的脖子,拖著人往人少的地方走。
什麼破學校,校園裡連個課間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陸思行在心中腹誹。
可是沒辦法,這是他爸下的死命令,無論如何他也得在這個地方呆一年才能回C市。
也不知道老頭子聽了誰的話,美其名曰讓他體驗生活,感受多樣人生,要對他進行苦難教育。
陸夫人和陸思行的兩個姐姐都不贊同爸爸的做法,但是陸爸爸說了一段古文。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思行都13歲了,他是陸氏集團的接班人,不能一直躺在溫床裡接受教育。他只有體驗過各種生活,日後做決策時才能更全面更準確。”
於是陸思行就被“發配”到了管家林叔的農村老家。
據說這裡是全國貧困縣之一。來之前,陸思行腦中對貧困二字沒有具象化,來了之後陸思行才清晰的感受到人間遠不是自已想象的模樣。
雖然還未到正午,但8月的太陽已經熾熱無比。
陸思行和林和最後來到操場邊的一排大樹下,這裡有著成片的樹蔭,樹下能感受到些微涼風。
“你先拿著,我去給你找個可以坐的地兒。”林和說著將汽水瓶子遞給了陸思行,然後轉身向著教學樓的方向跑去。
片刻功夫,林和又跑回來了,懷裡用廢報紙包著四塊磚頭。
他將磚頭兩兩堆在一塊,然後再將廢報紙鋪在上面。
“好了,坐下吧!”林和先坐下,然後扯了下陸思行的褲腳。
陸思行看著腳下的“磚頭凳子”,有些不知道怎麼形容此時的心情。
陸思行小心的坐下,窄窄的磚,硌的屁股疼。
林和又重新拿過冰汽水,猛灌了幾口,再次遞到陸思行面前,“真的不喝?挺解熱的,你再嚐嚐?”
陸思行搖頭,眼睛看著被太陽烤的有些刺眼的操場。
操場的另一頭,兩個戴著草帽的人正在除草,但是他們手裡拿的工具不是除草機。
“喝夠了嗎?快點給我講講!”陸思行收回目光,看向林和。
“講啥?飯票不是講完了嗎?”林和嘿嘿一笑。
“你說講啥?你再裝傻試試!”陸思行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拽了根狗尾巴草,他將毛毛的草穗兒甩到林和的臉上。
“好好,我講我講,這麼急著聽黃毛怪的故事呀?”林和擋開狗尾巴草,咧嘴看著陸思行,“她是不是挺漂亮的?看上了?”
十三四歲的孩子,正值對異性好奇、情竇初開的年齡。男孩子之間私下裡談論女生,學著大人、電視裡的樣子說些故作成熟的話,也很普遍。
尤其是像陸思行這樣出生在大城市大家族裡的孩子,他們見到的看到的經歷的,會更多更直接。
陸思行瞪了他一眼,輕飄飄的說:“說不說?”
林和撇了撇嘴,知道陸思行這麼說話時,就是開始不耐煩了。
於是趕緊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將自已聽來的關於春草的八卦講給陸思行聽。
陸思行聽下來的感覺是這裡的人也太沒勁兒了,春草這個情況一個詞就能總結--私生女。
私生子、私生女在他們那種大家族內是普遍存在的,雖然他年紀小,可遇到了也不至於大驚小怪。
但對於春草被人起外號叫“黃毛怪”,他聽著特別彆扭。
當林和又開始說黃毛怪的時候,換來的是陸思行的一記白眼。
“尊重婦女、關愛兒童,你知道不?別瞎給人起外號!”
陸思行嘴裡叼著那根狗尾巴草,注意到烈日下那兩個除草的人還在緩慢的前進著。
林和噗呲一聲,“婦女?兒童?她和哪個沾邊兒了?再說了,這名字又不是我起的,別人都這麼叫!”
陸思行抬手指著離他們不遠處的一群三四個男學生,“你怎麼不和別人一樣直接坐在地上?”
然後不等林和反應,側身後仰一弓腿,再使勁伸腳,直接踢到林和屁股坐著的磚塊上。
磚塊堆起的小凳子散了架,林和直接歪倒在地上。
陸思行咧開嘴放聲大笑,見林和有了反攻的趨勢,趕緊起身順著鋪滿泥沙的道路跑了開去。
陸思行和林和到了男生宿舍大門外,林叔已經站在附近的樹蔭下等他倆。
“林和,帶著思行把學校走完一遍了嗎?”
“爸,你放心吧,這麼小的一片兒地方,我們早就轉遍了。”林和邊喘著氣邊回他爸的話。
陸思行臉上也淌著汗,他邊用手扇風邊對林叔說:“林叔,這麼熱怎麼站在外面,走呀,去宿舍涼快涼快。”
說完抬腳進了大門,可是馬上就轉身看向林和。
學校的宿舍是一排排的磚瓦房,每排房子有10間宿舍,總共5排。
陸思行還不知道自已的宿舍在哪裡。
林和得意一笑,走到了前面給人帶路。
三人到了自已班級宿舍的時候,陸思行有了立馬轉身離開的衝動。
怪不得剛才林叔是站在外面等他們的。
這間20平不到的宿舍裡,從屋的最裡面到進門的木門邊,緊貼著兩邊的牆壁,被塞滿了高低鋪的鐵床。
一張床緊挨著一張床,放眼望去,簡直就是上下兩張大通鋪!
屋內已經有大半的床鋪上已經鋪好了涼蓆,放上了被單、衣物什麼的。
大熱天的,地面卻溼漉漉的,而且到處是泥腳印。
裡面有十來個男生,一律的穿著褲衩光著膀子,或躺或坐的在床鋪上熱火朝天的用陸思行聽不懂的方言聊著什麼。
一陣濃重的汗臭味順著突來的一股風吹過來,陸思行下意識的抬起手臂擋住口鼻,但還是晚了。
他忍住想吐的衝動,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
還沒走幾步,就被林叔一把拉住了胳膊。
“思行,陸總說了,你必須要和學校的學生吃住條件保持一致!你也在他面前保證過,是吧?”
“可是林叔,這是人住的地方嗎?”陸思行指著宿舍內生氣的大喊。
宿舍裡的人都看向他們,幾個長的又黑又壯又高大的男生一個挺身從床鋪上下來,然後穿過床鋪間狹小的過道,走到門邊。
其中一個雙手插著腰,斜著胯看向陸思行,“你誰呀?罵誰不是人呀?啊!”
林和趕緊站到陸思行面前,笑著說:“沒沒,他不是那個意思啊,我們也是這個宿舍的,大家都一個班的,他就是脾氣不好,別見怪啊!”
林和的爸爸是陸家的管家,他自已從小學開始就跟著陸思行一起上學一起玩兒,陸思行有的陸家也都給他準備一份兒。而陸思行也喜歡他,到哪兒都帶著他,兩人可以說是好哥們好兄弟。
陸思行脾氣不好,很多時候林和都會主動幫他化解一些不必要的矛盾。
就像此時。
那幾個人一聽是一個班的,便也沒在說話,直接穿過陸思行的身邊,光著膀子出了宿舍。
陸思行眯縫著眼,看到那幾個人晃悠悠的到了這排房子的另一頭。那裡有一個水龍頭,他們擰開水龍頭,直接將頭髮和大半個身體塞到龍頭下衝水。
怪不得宿舍地面是那種情況。
林叔拍了拍陸思行的肩膀,向裡面指了指,“我給你倆選的床鋪,左邊最裡面靠窗的2個就是,如果不願意還可以搬到門邊這兩個,我看現在也空著。”
然後看了看林和,“讓思行靠窗睡。”
林和點頭。
這還用吩咐嗎?陸思行怎麼會和其他的挨著睡呢?
“好了,入鄉隨俗吧,久居其室不聞其臭,進去了!”
陸思行被林和拽著胳膊,使勁兒的拖進了宿舍。
林叔已經將他倆的床鋪鋪好,陸思行坐在床頭,臉上神色鬱悶煩躁。
林和站在窗戶邊,探頭往外看了看,後面不到5米遠就是圍牆,外面除了雜草和學生丟的垃圾之外,什麼也沒有。
他低頭看了眼陸思行,在心裡嘆了口氣。
心想陸家人真是狠心,讓嬌生慣養的獨生子來遭這種罪,哎!
他回頭時發現他爸正在門口對他招手。
於是拍了下陸思行的肩膀,便側著身有些艱難的到了門外。
等他再回來時,臉上眉開眼笑。
“哎,思行!你看這是什麼?”
林和說著將一個寶藍色的手機遞到了陸思行面前。
陸思行接過手機,臉上終於露出一抹驚喜。
“陸總還是心疼你的。”林和邊說邊彎下腰從兩人的床底下拉出一個大紙箱。
一整箱可樂!
這下不只是陸思行驚訝了,宿舍裡其他的男生也滿是驚訝。
在這個電視都不是家家都有的年代能看到真的可樂,那可不是很稀罕嗎?
林和嘻嘻哈哈的笑著將可樂分給眾人。
“各位,這是陸思行帶給大家的見面禮,我們初來乍到,有些不懂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多關照啊!”
男孩子都嘻嘻哈哈的說“麼得問題”,然後都圍在一起研究可樂,再然後就逐漸聚攏到窗邊,對著兩人問東問西。
當然回答問題的是林和,陸思行只是偶爾配合著說幾聲“嗯”“是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