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一場寒潮令Z市一夜之間降溫十三度,這天清晨,戎君澤出現在醫院門口,他在地下停車場抽了兩支菸,掐滅菸頭後,眼中神色晦明地走入電梯。
電梯停靠在18層。
走進病房的時候,戎章賀正在聽助理彙報工作,聽見響動抬起頭看了一眼,示意戎君澤等一會,就讓助理繼續彙報工作。
戎君澤邁步來到窗邊的沙發上坐下,整個人懶散地倚靠在沙發上,視線瞥向窗外。
病房裡的暖氣開得很足,吹得他有些心煩氣躁,樓下行人來來往往,將身上的羽絨服緊緊裹住,撐著雨傘行色匆匆。
大約二十分鐘後,助理拿著東西離開病房,戎章賀指了指戎君澤說道:“頭髮有些長了。”
這詭異的父子溫情,戎君澤不禁嗤笑出聲。
“劉溪阮將我發配去接手度假區專案了,戎董知道嗎?”
戎君澤從方氏離開後,進入戎氏剛不久,劉溪阮找了個藉口把他剔出專案核心決策團隊,貶去負責休閒度假區的開發專案。
“難道不是你故意露短?”
戎章賀病了許久,雖然有最好的醫生和護理,但是身體還是每況愈下,一頭雄獅即便曾經多麼輝煌不可一世,在生死麵前,他也終究不過是滄海一粟般渺小。
顏虹死後,戎君澤和戎章賀的父子關係,反而進入了一段異常微妙的階段。
高考前,戎章賀與戎君澤有過一次長談。
“金融怎麼樣?”
戎章賀為戎君澤挑選了M國金融專業最強的學校,打算等他高三畢業,就送戎君澤出國。
戎君澤看了一眼戎章賀遞給他的學校資料,沒說什麼,但是將這些資料在戎章賀面前碎成齏粉。
“你以為我還會聽你的擺弄?”
戎章賀意外地沒有被激怒,他盯著戎君澤,許久才出聲:“你想要戎氏嗎?”
一直以來,戎君澤都知道,戎意霖會是戎氏的繼承人。
他也從來沒有產生過,要與戎意霖爭奪繼承人身份的念想。
嘁——
戎君澤一聲嗤笑,他根本就不屑,也看不上。
“這臭脾氣,顏虹的長處你是一點也沒隨過來。”
戎章賀的話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戎君澤怒目而視,等著戎章賀說道:“真是可惜,我身上偏偏就流著你骯髒罪惡的血,你是什麼人,我也是什麼人。”
戎章賀的眼中看不出來喜怒,他只是淡淡地問戎君澤:“你想為她報仇?”
戎君澤緊緊抿著唇不肯說話。
“我給你機會。”
戎章賀的手指無規律地瞧著眼前的桌面,噠噠噠,在空曠的房間內,聲音顯得特別突兀。
“但是一無所有的你,憑什麼來向我報仇?”
戎章賀說要把戎君澤培養成戎氏的繼承人,然後讓他來報復自己?
戎君澤覺得,不是自己耳朵出問題了,就是戎章賀撞到腦子了。
可是這條丟擲來的餌,看著實在誘惑人。
戎君澤說:“並不是只有M國的金融能教人,我會考上B市的學校。”
國內頂尖的學府,戎君澤確實有這個能力。
他的身體狀況十分不好,上個月已經兩次從辦公室暈倒被送去急救,將戎君澤留在國內的學校,也確實更為穩妥。
戎章賀與戎君澤最終達成一致。
高三畢業後,戎君澤除了接受學校正常的教學,跟著導師從事相關課題研究,戎章賀的助理基本每個月會去B市一趟,戎君澤從那個時候開始接觸戎氏企業的業務,相關東西一點就透,聽著助理對自己彙報戎君澤的情況,戎章賀有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
戎君澤本可不必這樣長大,但是父子親情,終究是因為他當初的一念之差,而被摧毀。
從醫院出來,戎君澤接了一個電話。
“今天有空嗎?”
大年初二約人,方依依可真是會挑時間。
“怎麼了。”
“有一個新線索,可能找到當初關顏虹的地方了。”
六年前顏虹病逝,方仕池自首入獄,有關線索一下子斷了。
戎君澤找了這麼多年,既沒有找到顏虹葬在哪裡,也沒有找到更有用的證據證明戎章賀與劉溪阮的犯罪事實。
“我馬上來。”
戎君澤掛上電話,立刻往方依依發來的地址趕去。
方依依給的地址是在一處海邊,從前是荒蕪的灘塗,只有幾戶漁民住在附近,前兩年開發成特色漁業小鎮,靠近海邊灘塗的位置建了一座學校,學校正門口有一處內湖用海塘圍成一個半圓,在半圓的最外頭,是一處燈塔。
戎君澤將車停在燈塔旁邊,方依依已經來了,站在海塘邊,海風吹得她的大衣咧咧作響。
“什麼線索,在哪裡?”
戎君澤下了車,方依依看了他一眼,將一頭大波浪的長髮攏到耳後:“你看那座島。”
因為寒潮影響,天氣陰雨,海上籠罩了一片霧氣,戎君澤順著方依依指的方向看去,一時間並未看到島。
“那個島上以前有人居住,後來政策原因,島上的人都搬了出來,島變成了空島,誰知道他們竟然會把顏虹藏在那裡。”
戎君澤再度將視線往前望去,這次隱約看到潛藏這濃霧中的一個黑點。
戎君澤轉身就要上車,方依依拉住他問道:“你要幹嘛?”
“找船上島。”
“現在寒潮影響,海上起大風,所有船都停了,難不成你要飛過去?”
戎君澤怔住,方依依鬆開手:“明天風就會降下來,都這麼多年了,你也不必急在一時半刻。”
知道方依依說的話在理,戎君澤在片刻的衝動後恢復了一點理智:“你怎麼找到那座島的?”
“有兩個學生,半個月前去島上探險,在廢棄的房子裡面,找到一些東西。”
那些醫療廢棄物,方依依特意看了那幾個學生拍的一些照片和影片,大多數與方仕池當年用在顏虹身上的東西基本吻合。
最重要的是,這些學生找到了一本筆記本。
藏在一個鐵櫃子裡,埋在樹下,但是因為海島氣候潮溼,筆記本大部分已經被腐蝕,只有零星部分還能看的清上面的字跡。
【顏虹絕筆】
筆記本最後一頁四個字,讓方依依確認,島上這處廢棄的房子,就是戎章賀他們最後關顏虹的地方。
戎君澤目色充血:“筆記本……在哪裡?”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那些學生已經報警了,紙張受腐蝕嚴重,有關部門在做字跡恢復。”
那就是目前沒有辦法拿到了。
“不過這些學生對筆記本的部分字跡拍了照,我可以發給你。”
說著,方依依拿出手機,將幾張照片打包傳送給戎君澤。
手機訊息提示音響起,戎君澤拿出手機點開,十幾張照片,筆記本上面的字跡並不清楚。
【今日晴,天氣甚好,心悸的毛病越來越重,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不想死在這裡。】
【真恨不得殺死他!我恨他!我恨他!】
【好像睡的時間越來越久,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離開。】
【今天見到那個孩子了……】
【下輩子,想要自由地活。顏虹絕筆。】
……
凜冽的寒風吹得戎君澤幾乎拿不住手中的手機,照片裡顏虹的字沁入扉黃的紙頁,原來她的字寫得這麼好看,娟秀的小楷,卻字字泣血,是對現實的悲愴與無力,只能將自由的希望寄託到來世。
戎章賀……真該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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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舟舟打了個噴嚏。
陳媽大早上煮了湯圓,陳檸宣習慣了熬夜的夜貓子,被迫從被窩裡被抓出來吃早飯,陳檸宣嘴巴里塞滿了湯圓,眼睛還半開不睜,像在夢遊一般。
陡然被趙舟舟的這個噴嚏嚇得一個激靈,才算是真的清醒過來。
“舟舟你感冒了?”
陳檸宣伸手捂上趙舟舟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沒發燒呀?”
趙舟舟無奈推開陳檸宣的手:“我沒感冒。”
“那是有人在背後罵你?”
陳檸宣拿起手機點開趙舟舟昨天剛上傳的影片,翻了一圈評論區,很和諧,沒啥激進的言論。
“誒,舟舟!”
陳檸宣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伸手拍著趙舟舟:“你看!”
手機螢幕懟到趙舟舟眼前,評論區有個網友留言:
【化龍村偶遇高質量帥哥,姐妹信我,風景美,人更美,衝!】
照片裡一個男人的側影,站在化龍村那座龍神廟的神樹前。
他將祈福木牌掛上神木的枝丫,頭微微揚起,雕刻般的五官深邃而立體,就算是高糊的畫素,也擋不住他眼神中滿到快要溢位來的深情與一絲破碎。
這是誰,陳檸宣與趙舟舟心照不宣。
戎君澤什麼時候也去了化龍村?
今年的元宵節,Z市政府搞了個遊園晚會,陳檸宣怕冷不願意出去,趙舟舟想著是個挺好的拍攝素材,就一個人揹著相機出來了。
吃過晚飯出門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透,趙舟舟掃了一輛共享單車,從陳檸宣家出來到遊園晚會的地方,會經過一片老城區,趙舟舟穿梭在街頭巷尾,可以看到萬家燈火明。
經過一家水果店,是一對夫妻開的,三十多歲的年輕夫妻,丈夫正在卸貨,車廂內還剩下不多的貨,妻子在忙著給客人稱斤,七八歲的女兒幫著父親把空箱子擺出來,給新到的貨騰地方。很快忙完了,妻子拿出從家裡帶來的飯菜,給女兒夾了一塊香腸,父親將碗裡的肉倒了一半到妻子的碗裡。
趙舟舟一時看地出了神,拿出相機,忍不住為這一家三口拍了張照片。
於他們而言,生活苦而滿足著,這就是趙舟舟求而不得的幸福。
路上耽擱了一會,等到了遊園晚會,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夜幕中光彩亮麗的燈籠將節日的氛圍烘托到了高潮,從入口處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沿街擺著各種各樣的商品,其中有不少是小吃。
油炸糕,燒烤串,甜品,一應俱全。
有被媽媽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穿著漢服,額頭貼著花鈿,手裡提著兔子造型的燈籠,還不及趙舟舟半人高,走路都蹣跚,不小心撞到趙舟舟身上,摔了個屁股墩。
趙舟舟嚇得急忙蹲下身將小姑娘抱起來,幸好穿得厚實,沒摔疼,反而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趙舟舟轉。
“小湯圓!”
女孩的媽媽跟在不遠處,跑上前來。
趙舟舟將女孩交給她媽媽,女孩卻伸手攔住趙舟舟的胳膊,不願意下來。
“小湯圓跟你很有緣。”
女孩媽媽見孩子沒事,鬆了口氣,同趙舟舟玩笑說道。
小湯圓一手勾著趙舟舟的脖子,轉過身一手指著前方,口中期期艾艾說著:“哥哥……哥哥……”
順著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人群散開,有個人撞入趙舟舟的眼簾。
真是見了鬼,他怎麼在這裡?
戎君澤今天穿著一身長及小腿的格子大衣,挺闊的衣型將他勾勒襯托地更加精緻,似乎是理了頭髮,原本長到眉眼的頭髮短了不少,眉眼更顯得凌厲。
他微皺著眉頭站在人群后邊,與趙舟舟的視線觸碰時,眼中的寒冰瞬間消逝,嘴角勾起不明顯的弧度,朝她走來。
“小湯圓,你是不是又闖禍了?”
戎君澤朝著女孩伸出手,小湯圓立刻朝著戎君澤撲過去。
趙舟舟怔住——戎君澤和女孩認識啊?
“戎總,小孩不懂事,弄皺你衣服了,把孩子給我吧。”
“沒關係,我挺喜歡她的,是吧,小湯圓?”
戎君澤眉眼彎彎,小湯圓抵抗不住這般美色,探出腦袋在戎君澤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戎君澤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很快就掩飾過去,不著痕跡地擦去臉上的口水,將孩子還給媽媽。
趙舟舟有些幸災樂禍,她知道戎君澤有潔癖,這小孩親了他一臉的口水,他偏偏裝模作樣發作不得。
“寶寶,喊一聲阿姨,給你糖吃。”
趙舟舟將方才買的小零食遞過去,哄著女孩。
“姨——”
女孩乖乖喊了一聲,奶聲奶氣幾乎能融化人的心窩,趙舟舟稀罕地拉了拉女孩的小手,將小零食放在她手心。
“真乖——”
與這個女孩逗弄了一會兒,女孩母親接了個電話,似乎有急事,對戎君澤說:“戎總,C棟A座的電路好像出了點問題,我去處理一下。”
戎君澤點了點頭。
女人看了一眼還在和趙舟舟玩耍的小孩,衝著女兒招了招手:“小湯圓,媽媽要去忙了,我們先去找外婆了。”
母女兩消失在人群中,趙舟舟有些依依不捨,目送著她們一直到看不見,就揹著相機準備繼續往前走。
卻見戎君澤走在她身邊,沒有離開的跡象。
“戎總不忙嗎?”
聽見趙舟舟的話,戎君澤挑了挑眉梢:“怎麼,不忙的話,趙小姐是要邀請我一塊逛遊園會嗎?”
“我的意思是,戎總不忙的話,能不能不要跟著我。”
戎君澤笑了笑:“我沒有跟著你。”
趙舟舟撇過頭繼續往前走,戎君澤依舊走在她身側,她快一步,他也快一步。她慢一步,他也慢一步。
趙舟舟興致全無,準備打道回府。
“趙小姐是對遊園會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戎君澤擋在趙舟舟跟前。
見趙舟舟不搭理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我不滿意的是你。”
戎君澤偏偏一副裝作聽不懂的模樣,故意貼上前,扭曲理解道:“姐姐哪裡不滿意,我改。”
趙舟舟沒想到,五年不見,戎君澤能夠厚顏無恥到這種程度。
“別跟著我。”
“那我不跟著你,我牽著你。”
戎君澤緊了緊握住趙舟舟的手,夜裡的風吹來很冷,可是戎君澤的手卻很暖和。
趙舟舟掙脫不開,瞪向戎君澤。
這時遊園會的第一波煙花秀開始了,萬千發煙花在同一時間綻放在夜空之中,五彩斑斕,秀麗繽紛。
路人不約而同都停下了腳步,舉著手機對著煙花秀拍攝。
“姐姐,你知道嗎?”
戎君澤開口說道:“對著煙花許願的話,願望就能實現。”
“那我許願,不要再看見你。”
趙舟舟冷冷的話語,比這寒冷刺骨的夜風更甚,戎君澤一團心火被澆得透心涼,但很快,他斂去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意,對趙舟舟說:“我希望,能和姐姐,歲歲朝朝,一直在一起。”
戎君澤的臉龐被夜空的煙花照亮,這張臉真是好看,這雙眼睛溫柔地似一片汪洋深淵,教人不覺間就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趙舟舟垂下眼眸,不肯去看他。
“戎君澤,我只想好好過日子,我對未來的規劃,以前沒有你,以後也不會有你,能不能請你高抬貴手,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牽扯。”
“你這張嘴啊——”
戎君澤深深嘆了口氣:“就不能說些我愛聽的話嗎?專門會往我的心上戳刀子,哪裡疼你專門往哪裡戳。”
“戎君澤!”
趙舟舟怒目瞪著他喊道。
“我聽見了。”
戎君澤低下頭,深深望著趙舟舟,雖然她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同他觸碰。
“除了離開我,我命都可以給你。”
“我要你的命幹什麼。”
“隨便你幹什麼,玩弄我,戲耍我,怎麼樣都可以,只要你不走,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人來人往,夜色沉沉,沒有人聽得清趙舟舟和戎君澤說的什麼,只是遠遠看著這對年輕人,男的俊俏,女的溫婉,看著實在很是登對的一對璧人。
趙舟舟從來沒有覺得像此刻這般,百口難辯。
她與戎君澤,就像是秀才遇到兵,怎麼都說不清。
趙舟舟用力掙脫戎君澤的手,轉身快步離開。
“別跟著我。”
這一下,戎君澤倒是老老實實站在原地,沒有跟上前去。
趙舟舟吃軟不吃硬,不能和她硬扛。反正人已經被他想辦法弄回Z市了,他多花點心思時間好好哄一鬨,總比五年前山高水長見一面都難的時候,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