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攤主的指引,蕭琰找到了道觀。觀裡觀外,道士們跑來跑去,有的抬擔架,有的攙扶傷員,周圍還有很多形容乞丐的人。
從一個小道士那兒得知,這些人都是遭遇亂世沒地方去的難民,最近趕巧碰上瘟疫,別的城門不願接納外人,兇狠地驅趕他們。
一番顛沛流離,餓死、累死、病死抑或遭逢變故,死亡數目驚人。最後,終於上天開恩,找到了這裡。
知曉後,一股滔天的負罪感在蕭琰身體裡亂竄,讓他心底哇涼哇涼,四肢發虛。
眼神躲閃,不敢正視這些人,隨著小道士的講解,這邊瞄瞄,那邊瞟瞟,不小心跟一位白衣鶴髮老者對上了眼。
白衣老者正在悉心為傷者抹藥,可能天意安排,他們的目光在那一刻相遇,都驚訝得以為自已出現了幻覺。
“施主,這位便是本觀的觀主。”小道士溫和地為他們引薦,“觀主,這位是蕭施主,他有要事求見您。”
老者放下手頭活兒,謙恭俯首,“陛下,臣未曾設想竟在此地與您重逢。”
小道士臉色一白:陛下?什麼陛下?哪國的陛下?!!!
傷員痛得扭作一團,沒心思聽旁人對話。
“國師,我已不再是昔日的王,請勿這樣稱呼我。”蕭琰的表現,是一個小輩對長輩的尊敬,不復昔日君臨天下的凌厲感。
這是他首次感受到“陛下”這個稱呼帶來的無限壓力,猶如崇山峻嶺般沉重,令他窒息幾欲昏厥。
以前不是這樣的,興許虧心作祟,再也承受不起這樣輝煌的稱謂。
小道士眼球都瞪得如同兩顆圓溜溜的葡萄,一時間忘卻了自已的失禮之舉動,唏噓:國師?我家觀主是國師?!難道是北麓的…
感覺發現什麼驚天大秘密, 嚇得他的雙腿哆嗦。如果他想的是真的,那這位就是那個又兇又腦子抽風的北麓帝蕭琰!
完了,方才不知道有沒有得罪他,他會不會看我不順眼,把我脖子給卸了?
只聽觀主笑聲慈祥,小道士就像吃了顆定心丸,心裡頓時不慌了。
“唉呀,老夫也不是什麼國師了,不過小小道觀裡的老道士罷了。不知陛……哦,該叫您蕭施主吧,您找老夫有何貴幹?”
這位國師,當然不是白葉言,而是白葉言離開京城之後,新履職上任的老國師。
蕭琰細察老者神色,並沒有發現他絲毫的惡意或厭意,這樣一來,他內心就更慚愧了。
老者邀請蕭琰到後院談事。這裡有花有草有假山小池,還有一座小亭子,悄然避開了外面鬼哭狼嚎的難民,還算舒宜。
老者讓小道士給蕭琰沏茶,小道士沒做虧心事,不知道為啥會怕這個什麼陛下的,手抖的就跟個篩子似,尤其蕭琰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場,讓他莫名其妙想撒尿。
貓出他的心事,老者便讓他先去忙活,順便跟其他人打聲招呼,讓他們別過來打擾。小道士瞅著蕭琰沒有惡意,也就興高采烈的撤退了。
一炷香後,老者聽了蕭琰所有經過,摸著鬍鬚,思索著,“心魔?”
“老夫有點印象。”老者若有所思道:“好像是年輕的時候,老夫有幸得到一本很古很古的老冊子,裡頭記載了一些我們從未見過之事。大概寫著一些牲畜或植物幻化人形,還有一些奇特的野獸,老冊裡叫它們上古之獸。再來說這個心魔,自盤古開天闢地,女媧造人以來,人類一出現,心魔也就不知不覺跟著來了,它專門吞噬人們心中的恐懼和邪念...”
“國師!”蕭琰心頭焦躁不已,急切地向對方請教:“您見多識廣,可有什麼一勞永逸,將心魔徹底消除的法子?”
“沒有,”老者也很乾脆地擺擺手,蕭琰失落地暗下眸子,老者又道:“年輕人別那麼灰心喪氣嘛,封印心魔倒是可以的。古冊有記,一千年前有五位豪傑合力將上古心魔封印在無妄之淵,不過這方法……”
老者眯眸,洞悉了他心中所想,“您知道封印之法?”
蕭琰沒有回答,就是預設了。國師靈機一動,“原來如此。您擔心此次前去不敵心魔,又讓心魔鑽了空子,放大你內心深處的罪惡,到頭來又親手屠盡山上的所有人。”
蕭琰輕嘆,談及封印心魔之策,那個老禿驢早已傳授於他,卻需以自身生命為代價。
未遇見柳荀楓之前,生死對他而言,無足輕重。結識之後,他捨不得輕易別離,憧憬著與柳荀楓共度餘生,死亡忽然變得無法承受。
在他趕赴北麓城郊之前,深信柳荀楓不會有事,恰好途經一座道觀,便踏入解惑之門,倘若道觀中存有什麼鎮魔法器,那就再好不過的事了。
老者起身,步履悠然邁向枝葉繁茂之處。石臺上,一把剪刀靜候其上,老者輕握,悉心修剪。
語氣從容問道:“若據您之見,柳太醫之師,乃心魔所化,多年來讓您夢中驚悸,難忘昔日上官氏及燕林城血腥慘狀……”
蕭琰:“是”
老者:“然則,柳太醫自幼跟隨‘心魔’習武修心,為何他未曾受心魔所禍,反成就一代神醫之美名,救死扶傷,懸壺濟世?”
蕭琰被問住了,是呀,為什麼呢?
因為自已本身心胸狹隘,銘記仇恨,遂使心魔有機可乘…
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敢問國師,我和柳荀楓將來命運軌跡如何?”
“你們之中,一人背離民眾,深陷於復仇的泥淖,致使今日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另一人,未入京為官前,曾在帳中施粥、布醫,挽回無數瀕臨破碎的家庭。”老者道:“固然有‘迷途知返金不換’這個道理,可若你堅持與他同道,他真的不介意你曾經對他、對萬民所造成的嚴重創傷嗎?”
咔嚓一聲,老者裁斷一根枯枝,應聲落地,那枝頭似他般,一旦誤入歧途,便跌入永無止境的無底洞,終不復見天日。
心裡一片荒涼,蕭琰苦笑:“是嗎,原來我註定萬劫不復,不得善終。”
告辭之前,蕭琰想扯下腰間錢囊,與其賙濟外面那些流民,倒不如說彌補自已對他們的愧疚。可當他手摩挲一陣,空空如也。他這才恍然,先前找攤主問路時,直接把一袋金給了人家。
果然,他就不適合做一個好人。
蕭琰一走,老者就顯得有點兒哭笑不得,心裡那句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除非‘時光倒流’,但這麼離拉個大譜的話,還是甭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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