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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終夢(上)

御天殿。

朱珏聽聞噩耗,半天沒有緩過神來,手中的奏摺也跌落在地。少頃,他突然像一頭髮狂的野獸一般猛衝出去,在旁宮人無一能夠阻攔得住。

他衝出御天殿,幾次差點從臺階上翻滾下去。有侍衛想去扶他,他一把推開兩側的侍衛,瀾先生就在靜水樓的微瀾居,安安靜靜的躺著。

爭吵,喧鬧,身邊人的臉影影綽綽地過去,有人在低聲驚呼,有人在痛哭流涕,在他這裡都杳不可聞。他第一次覺得——

御天殿原來離靜水樓這麼遠,這麼長,長到看不見盡頭。

等他來到靜水樓時,猛地紮下了腳步。漫天的白綾和滿地的紙錢,聽著周圍靜水弟子的痛哭聲,他一剎那有些惘然。阿薀在靜水樓門口,抬起淚眼看他,他依舊是滿臉不可置信。

愣了幾秒,他轉而笑了:“老師太聰明瞭,她一定是假死,想考驗考驗朕,看朕反應如何吧。哈哈,朕讓她失望了,朕太魯莽了……看起來是不是不夠冷靜呀?”

“她又要說我了,毛毛躁躁的,沒有個當皇帝的樣子。”

阿薀垂眸不語。朱珏笑著笑著,突然跪倒在地上,只是嘴角還漾著笑,漸漸的,這笑容就僵了。

“皇上……”

阿薀也跪倒在地,扶住朱珏,難忍淚球。

“讓朕再看一眼她,再看一眼……”

朱珏再不聽其他人的呼喊,突然暴起,連滾帶爬一路衝進微瀾居。

瀾先生躺在屏風後的床上,妝容素淨優雅,與尋常並無二致。她面容安詳,似乎只是準備做一場大夢。她總是如此勞累,以至於朱珏幾乎沒有見過——

原來,她睡著時可以這麼安寧。

淚從阿薀的眼角滑落,似是承擔不住這般重量,從她頰邊跌落,砸在瀾先生的手旁。

朱珏自始至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只是痴痴看著瀾先生的遺容,然後伸手,恭恭敬敬整理好她身上不多的首飾。他擺弄好瀾先生頭上的銀簪,讓那對水滴形耳墜整整齊齊垂落,把衣服上的褶皺一點點扯平。

最後,他默默把頭貼在瀾先生的小腹上,握著瀾先生的手,半晌沒有說一句話;也不閉眼,似乎是在想著什麼,又似乎魂魄已經離體,只留下世間這一具行屍走肉。

他終於哭出了聲。

這些,瀾先生再看不見了。

瀾先生,終究是靜靜地睡下了。

………………………………………………….

瀾先生的葬禮空前盛大。

本來,靜水掌門人辭世,只消靜水內部舉行,而後葬入映山冢即可;但發出訃告的那一天,梁州城的百姓均自發停下手頭的買賣,有代表去敲靜水的門,極力請求阿薀請出靈柩繞城一週,能讓大家都送一送她。

“阿薀姑娘,讓瀾先生再看看她守護的世間吧。咱現在能吃飽飯,能好好活著,可全仰仗她嘞……”代表人用勞動的粗大的手抹著眼淚。阿薀本想拒絕,但一時悲從中來,也難抑制自已的淚水,轉而點頭答應了。

那天,朦朧微雨。冰涼的雨針戳著每一個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漫天的紙錢如紛飛的雪片,在空中飛舞,遂即被雨絲砸落在地。百姓分立道路兩側,有人站著,有人跪著,哭聲震天。阿薀走在隊伍最前面,泣不成聲。剩餘的靜水弟子有些扶著靈柩,有些跟在後面,均身著靜水青衿,挽著白紗。

前線戰場的弟子還未回來。風塵僕僕的她們還不知道——

自已的掌門人已然不在了。

小霖兩日水米未打牙,這日突然在園中打轉,忽然趁那照養她的弟子不注意,猛衝出靜水門,向瀾先生的靈柩狂奔而去。她欲一頭撞向棺木,被弟子們拉著尾巴拽住了。雖未死成,可之後的小霖就再不活潑,不久便鬱鬱而終。

從來不親人的小竹這日粘著朱珏不放。朱珏心下總有不好的預感,對他百依百順。然而小竹還是染了一場大病,痊癒後再不開口,除了吃飯和睡覺其他什麼也不幹了,彷彿,他的身體還活著,但魂魄早已離世了。

朱珏欲下旨為瀾先生修建龜趺螭首碑,靈位供入太廟,但阿薀含淚拒絕了:“皇上,眼下惡戰剛止,國庫尚不充盈,況且瀾姑姑生前不喜奢靡,更不願居功自傲,若是瀾姑姑在天有靈,看見了也不會高興的。還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好,好。依老師的來。”朱珏形容枯槁,嘴唇也乾裂了。他自顧自點了點頭。阿薀不忍見他這副模樣,端上粉彩蓮瓣瓷杯來:“皇上,喝點茶吧。在下聽瀾姑姑說過,您最愛喝的就是茉莉龍珠茶了。”

朱珏顫顫巍巍接過,凝視著茶杯中一碗清澈。水面盪漾,他的眼睛忽然直了。他輕聲呼著。

“誒,你看,這水面微瀾,微瀾……是不是,是不是她回來了?”

阿薀發覺朱珏似乎有些癲狂,也不願踏破他的幻想,默默垂淚:“是,是瀾姑姑回來了。”

朱珏卻突然話鋒一轉:“不,不。她應當是早就解脫了。她……要是真的自由就好了。她不應該在這裡,她應該去其他天地……她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他啜飲一口。熟悉的氣味在他的齒間散逸開來,彷彿她們還在他的身邊,朱珏甚至能透過茶香聞到一絲淡淡的,來自瀾先生身上的那股令人安心的香氣。但他總覺得這茶裡少了些什麼。

“少放冬瓜糖了。”

“啊……是在下思慮不周。在下便遣人去拿吧。”

阿薀說完要走,朱珏攔住了。

“罷了。別拿了。”

他自嘲一笑:“有與沒有都那樣了……茶都泡好了,再放進去也沒用了。”

之後幾個月朱珏都沒有進肉食,吃的全是素菜。阿薀內心惶恐,怕他瘋狂而死,放心不下;但如今身為靜水新任掌門人,更應該負起責任,不能總是待在永瀾殿不走,於是向朱珏告辭。

朱珏同意了。說來奇怪,阿薀走後,許是掙扎的情緒減弱,朱珏的精神狀態稍好了些,神志也開始清醒起來。然而閒暇時,在身邊服侍他的宮人偶爾會聽見他自言自語。

“阿薀,對不起。”

“若汐,我愛你。”

朱珏作為義子,為瀾先生守孝三年,即使三年期滿,也沒有停止對她的思念。他將御天殿改名為永瀾殿,原先的永瀾殿則改回重華宮。人前的朱珏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風采,二十年間天佑大梁,無災無禍,加之其勵精圖治、宋錯歸順,百姓安居樂業,街上車水馬龍,經濟振興。

皇家人丁不算興旺,但也中規中矩。據大內密史言,皇帝朱珏不喜女色,後宮人數甚至都沒有超過二十位,在擁有他認為足夠的皇子公主過後就再無彤史,彷彿只是在完成一個任務。之後的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都是看著瀾先生和若汐的畫像,然後安安靜靜地睡去。十一個皇子橫溢才華,六位公主端莊大方。大梁一片國泰民安景象,走上最後的高潮。

戰場烽煙逐漸消失,肥沃的土壤掩埋了惡戰的氣味。有漪、無洭等人的屍首送回京城時尚未腐爛,宛如生者,不知聶隱用了何等方法。她們與其餘被尋回的靜水弟子一起葬入杏湘塋。

若汐的屍體沒有找到。聶隱帶著人在戰場上翻找了無數次都沒有發現若汐的蹤跡,當他將此事回稟給朱珏時,朱珏異常的平靜,只說:

“正常。”

大弟子與其他弟子不同,可以擁有自已的碑,上面有名字和生平。本來一屆大弟子只有一個,然而這次不一樣。

“大弟子 有漪”。

“大弟子 若汐”。

下葬的那天,朱珏沒有流一滴眼淚。他平靜地看著若汐的棺槨一點點消失在他的眼前,視線沒有離開一寸。裡面沒有若汐的屍首,只有一個木雕的小狗,上面蓋了一層輕盈的靜水紗。

回到永瀾殿,他取出若汐送給他的那個木刻小貓,慢慢地摩挲。忽的,他發覺內中似有異物,將小貓翻轉過來,一封書信滑落。熟悉的筆鋒,是他一直深愛著的人寫給他的。

“皇上親啟。”

朱珏握著信的手微微的顫抖著。他撕開外包,將信紙一點點展開。

“這大概是我給你寫的最後一封信了。少皇,朱珏,珏憨憨!我現在該怎麼稱呼你呢?”

“不逗你了。其實我心裡一直明白你愛我。但我不能成為你的軟肋,更不能讓大梁的皇帝愛上一個永遠不可能真正活在大梁的女子。我很高興,能在歷史書外看到一個這樣幽默可愛的你,一個真正的你。”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對我的愛。可我是八百年後的人,終會在你這個世界,化為一隻白鴿。希望你聽見我飛過的聲音時,能夠向我揮一揮手。”

“我是千堆雪,你是長街。日出,便是永別。可長街的石縫裡能夠生出最美麗的花,雪下覆的是來年的新葉。從此,讓花成花,讓葉成葉。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佔春風。”

“若汐絕筆。”

朱珏握著信的手在顫抖,若汐的字跡被突來的無根水染成墨花。

“可是若汐啊,你就是你啊。你若不是魂舍,我也不會愛上這麼可愛的你。”

“我會有幸看到千百年後的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