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96章 微瀾不再(下)

“噓……”瀾先生欠起身子,輕輕按住他,“皇上,你不會這樣的。”

突然她眉間微蹙,捂住自已的心口,又是一陣虛弱的咳嗽,身體一晃就要跌回去,朱珏趕緊扶著她。她單薄的身子彷彿要陷到枕頭裡,惹得他又一陣垂淚。

“你要答應我,我死之後,萬不可頹廢,一定要繼續克勤克儉,廣納諫言,端正自已的言行,嚴以律已。讓朝廷保持清正廉潔的作風,讓臣子能夠輔佐你成就大業。”

“除了我以外,肯定還有比我能力更出眾,更忠心的臣子,要學會把他們選拔出來重用,這便是明君;莫要賞罰不分,亂賞濫罰。要公平公正,對待是非要明瞭,不夾帶私仇,這便是仁君。”

“我知你素來不喜美色,所以這點我不擔心;我也知你心悅若汐,但若汐已死;阿薀心悅於你,但她也堅定了志向要接手靜水掌門,皇后的位置,就要另選他人了。你啊,我就希望你好好挑選一個心儀的女兒,不要成為政治聯姻的犧牲品。”

“另外我想求你幫我做一件事:我的身體已難繼續成為掌門人了,掌門儀式不可再拖。新一任掌門就定為阿薀了,可否請皇上下週幫我完成儀式呢?我怕自已堅持不住,會使掌門儀式無法順利完成。”

朱珏含著淚點頭。瀾先生長舒了一口氣:“如此,我也沒什麼好牽掛的。”

說了這麼一大段話,瀾先生堅持不住,捂著胸口咳得昏天黑地。朱珏握著她的手,看著她因為生病無法打理而顯得有些散亂的頭髮,低下頭去,徒勞的想忍住不停墜落的淚:“老師,和朕再說幾句,再說幾句。”

瀾先生按著胸口咳了許久,緩過氣來,艱難地抬手去輕輕撫摸他的腦袋。

“皇上長得真快。彷彿我們初遇還在昨天。”

“是啊。那天見到老師時,朕還朝你扔石頭。現在想來,真是後悔。”

“這沒什麼的。小孩子總會害怕陌生人的。你看,後面我們不是相處的很好嗎?”

朱珏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眼淚簌簌流下。

“若汐…...若汐就這麼走了……她本可以活的很久……”

提到“若汐”,瀾先生的眼中有了淚花。

“她做了什麼,都逃脫不過我的眼睛。她救息渺那一次,花去了自已的壽數,只留下三年。即便她不上戰場,三年一到,她也會在睡夢中死去。我欲給她灌注些內力,讓她能多活幾年,卻不知為何未能成功。也許取走她壽數的是很強大的人,連我也不能與之抗衡。我……”

說到這裡,心痛難當。瀾先生咬住了牙,將自已的胸口緊緊抵住,喉間壓抑著咳嗽聲。朱珏實在不忍瀾先生如此,伸手幫其撫著,又取過茶來餵了瀾先生幾口。

放下茶,瀾先生像是好了些。朱珏內心像是在進行激烈的鬥爭,最終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老師……”

“怎麼了?”

瀾先生虛弱但溫柔的聲音擊碎了他的心理防線。她說話有些氣聲,這令朱珏更加心顫。

“我不願成為皇帝,我討厭成為皇子。可我若不做皇子,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遇見您……也不能在心裡默默地把您當做母親對待……”

“說什麼傻話,你既然現在已經是一國之君,就不能時刻說出不做皇帝的話。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以後可不許亂說。”

“至於母親,我也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生孩子在看。珏兒,你要學會堅強,沒有人能夠成為你的軟肋,包括我。”

“……”

朱珏沒有說話。瀾先生知他內心所想,閉上眼睛,微嘆一口:“罷了。我不強求,只要你足夠堅強,我也不擔心了。”

“阿孃。”

朱珏冷不丁冒出這一句。

“什麼?”瀾先生忽的睜開雙眼,驚訝地望著他。他的眼中噙著淚水,又重複了一遍。

“阿孃。我能,抱一抱阿孃嗎?”

瀾先生的眼眶也潤溼了。

“好,好。”

二人相擁時,朱珏感受到柔軟瘦削的肩膀,那肩曾幫他扛過整個世界;瀾先生感受到強健有力的肩膀,這肩將要撐起未來的河山。他們相擁很久,如同久別重逢的母子。

可政事不能不處理,人總在重逢後迎來告別。朱珏和瀾先生縱然萬般不捨,也不得不接受這種離別。

“阿孃,我抽空了定會來看你。”

“好。”瀾先生靠著枕頭,微微一笑。朱珏望了她許久,彷彿要把她刻在自已的腦子裡。朱珏出去的那一刻,瀾先生終於沒有抑制住,吐出一口血來。隨後進來的阿薀大驚失色,連忙用手帕覆上瀾先生的薄唇。瀾先生唇角流下的一絲鮮血,落在地上,開出一朵絢麗的夏花。

過了一週,在朱珏和阿薀的組織下,掌門儀式順利進行。平瀾劍和掌門令牌從瀾先生的手中被轉交到阿薀手中。瀾先生此時已經非常不好,只能靠化妝遮蓋自已蒼白的面容。這是瀾先生第一次化濃妝。

作為前任掌門人,瀾先生需要對新任掌門人予以寄託。她只是掛著疲憊的笑容告訴阿薀。

“對一切事情都放輕鬆。好好用膳,好好睡覺,夜裡不要總是思考事情。以後讓做飯的弟子多做一點,別餓著長身體的孩子們。每天早上起來喝點黎檬子茶,晚上睡覺就不要再點蠟燭了,晃眼……”

所有人都以為瀾先生今日如此光彩照人,必定能和她們說些警世名言,結果說出來的卻是些家長裡短的事情。眾人心下一個咯噔,尤其是阿薀,怎麼聽都覺得這些話像帶著刺,每個字都紮在她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瀾姑姑,您看起來很累。等掌門儀式結束了,我扶您回去吧。”

阿薀輕輕扶住瀾先生,努力剋制自已的淚。

“好。”

瀾先生看著阿薀,淡淡一笑。然而儀式結束的那一刻,瀾先生支援不住,腿一軟就暈倒在地。

眾人一哄而上,阿薀抱著瀾先生哭喊,連象徵掌門人地位的平瀾劍也被棄之一旁。朱珏則以近乎瘋狂的聲調讓人過來把瀾先生抬回微瀾居去。

瀾先生的身體從此每況愈下。等到夏至時,她已經不能再起身。她常常陷入昏迷,在毫無意識時偶然呢喃些許名字,有她的父母,有海姬,有陸風邪,有若汐有漪和無洭,以及遠在御天殿的朱珏。縱使阿薀和其他的弟子百般照顧,瀾先生的生命都如同指縫間悄悄消失的流水,任誰也留不住的。

六月中旬的一天,難得下了場雨來。不是傾盆的大雨,而是朦朧而清涼的細雨。雨絲滑入荷花池,輕柔地擊打著碧圓與芙蓉,聽它們訴說著每日的夢。

瀾先生平穩的呼吸著,已經兩天沒有醒來。最近幾天她總突然失去脈搏,阿薀好幾次差點以為瀾先生死了,整日提心吊膽的過著。直到下午,柔軟而清涼的風吹開了瀾先生的窗,像是與此同時吹開了瀾先生的生氣,她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慢慢睜開眼睛,無言的看著平綦。

阿薀此時端著每日的藥進來,見瀾先生醒了,大喜過望,差點把藥跌在地上。她把藥隨手在桌子上一擱就衝過來,跪在她的面前,緊緊握著她冰冷的手。

“瀾姑姑,您醒了,您終於醒了啊!”

瀾先生沒有說話,只用她那雙無神的眼睛充滿深情地望著她。阿薀開心的不停吸著鼻子,一邊唸叨著“太好了”,這才想起那碗藥,忙端過來給瀾先生喝。藉著阿薀的力,瀾先生半扶半撐地坐起來,喝了兩勺藥後就讓阿薀端走了。

“瀾姑姑,再喝一點吧。”

瀾先生微微搖了搖頭。

“我只是有點累,休息一會兒就好……”

阿薀沒聽出來話中深意,點了點頭。

“阿薀,外面是下雨了麼?”

“嗯,雨下的不大,涼涼的很舒服呢。”

“雨聲很好聽。窗先不關了,讓我聽一會兒吧。”

阿薀幫瀾先生倚著,而後乖巧地取出絲線,拉過凳子,坐在瀾先生的床邊,為最小的孩子一針一針繡衣服上靜水的紋樣。

瀾先生微微一皺眉,胸口異常地聳動一下。她的眼睛不知在看哪裡,隨後頭慢慢轉向阿薀,充滿柔情地凝視著她。

“阿薀……”

“怎麼了,瀾姑姑?”阿薀忽閃的大眼睛從針線裡抽出。瀾先生唇邊勾著一絲永恆的微笑,看了她許久,才搖搖頭:“沒事。你忙吧。”

阿薀乖巧地低下頭去繼續做她的活。瀾先生摸出若汐送給她的手錶,輕輕的摩挲。

“孩子,你說你來自未來,那現在,你應該已經在你的那個世界快樂的生活著吧。”

“給你取名若汐,有我一部分私心。你這若汐不屬於這個時代,我的若汐也不屬於我。但更多的是,我發現你,猶如規律的潮汐,來去時無人阻攔得住啊。”

瀾先生握著手錶笑了。

“這一世,我錯過太多了。我被最厭惡的名利地位束縛,失去了一個又一個家人……下一世,我能否也活在你的世界,看到你的模樣呢?聽你說,未來的家庭不會隨意被佞人破壞,也不會遭受非議……”

“我終於可以和我心愛之人永遠在一起,平淡而幸福的過完一生。”

“之後的世界,你活著的世界,一定很美。”

門外雨荷舞的動人。雨絲淅淅瀝瀝打在木棧道與屋頂的瓦片上,一片窸窸窣窣。在清涼的夏的世界裡,芙蓉粉嫩的像要掐出水來。再過兩月,池中將要孕出蓮藕和蓮蓬來,到時靜水的弟子下池去撈,又是一件趣事。綠色寧靜的世界,風中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藕香。

“願我們再見。”

阿薀繡了許久的花,脖子有些痠疼。抬頭一看,瀾先生握著米老鼠的手錶睡著了,手臂還擱在外面。

“瀾姑姑怎麼這樣就睡著了?”她放下針線,站起身,要把瀾先生的手放回被子。

“雖則是夏天,瀾姑姑你這樣的身子也經不起風吹呀。”

摸到瀾先生手臂的一剎那,她的指尖顫抖了。阿薀滿臉的不可置信,縮回手去,又顫顫巍巍將手再次扶上。不是幻覺,也不是夢。

“瀾姑姑……瀾姑姑……”

嬌嫩的手輕輕搖晃著瀾先生。

沒有反應。

“瀾……阿孃……阿孃……”

蛟人的珍珠。一顆,兩顆……全砸在她和瀾先生的手背上。

沉默。只有雨絲墜在荷花池裡的聲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我知道了,瀾姑姑。您累了。好好睡一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