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抱著年年，連夜趕到了一座海島，找了一個旅遊團。

宋隨雖然不能陪我，但我可以自已來。

年少時的夢，總要來看看。

初來海島的日子並不好過，受病痛折磨，我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腦中時不時地想起宋隨。

我想起了年少初遇。

宋隨以為初遇是在相親會上，其實不是，只是他忘記了。

世人總說一見鍾情，我原本不信，卻在見到宋隨的第一眼，崩塌了前十幾年的觀點。

大學新生入學的那年，母親要陪著弟弟去報名，無法兼顧我，我只能一個人拖著笨重的行李箱前去報到。

校門口全是操心的家長，喋喋不休叮囑著自家子女，依依不捨地同孩子作別。

我從未有過這種經歷。

一路上，我低著頭，不敢看過往行人。自以為是地以為遮住了臉，就遮住了孤獨。

直到那個少年叫住我。

他伸手接過我的行李，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對我說：“我就是專門來接你們這種抹不開面子，打算自已扛行李的小學妹的。嘶，學妹，你這行李箱還真重……”

當然重，我很少回家，一來學校就把全部家當都帶上了。

我抿唇不說話，心裡一邊愧疚一邊感激。

少年就是宋隨。

我喜歡他，可是他已經有喜歡的女孩了。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女孩是蘇唐。

我嫉妒蘇唐，我嫉妒她可以得到父親的愛，得到美滿的家庭，如今，她還得到了我愛的男孩的愛。

但我會祝福他們。

因為宋隨喜歡她。

她卻拋棄宋隨去了國外。

我目睹過宋隨的萎靡頹廢，那時我想，只要能讓我得到宋隨，我一定加倍愛他，永遠不會讓他傷心。

老天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也已經盡了全力。

我以為這些年的好多少會讓宋隨割捨不下我。

可我錯了。

現在，宋隨還是喜歡她……

二、

旅遊團的人很熱情，我向他們說明了我的情況，表示我不願餘生在病床上度過，他們都很理解我，還幫忙找了個志願者照顧我。

她叫趙棉。

是個漂亮又能幹的年輕女孩。

也實在心軟得很。

她問我得了什麼病，我說是胰腺癌，我早已對此淡漠，沒想到她竟在聽到的時候紅了眼眶，倒叫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趙棉很會照顧人，她大抵也知道與其讓我一個人待著鬱鬱寡歡，還不如多讓我出去放鬆心情，因此總是很有興致地拉著我出去遊玩。

我剛開始還能跟著她走，後來病情加重，痛到走不動路，她便找了個輪椅推我，說是要帶我遊遍全球。

我笑她傻，我剩下的日子，哪裡夠遊遍全球呢？

但她也的確帶我去了很多地方。

她帶我看過海邊天湖泛彩，蟻舟夕照，帶我走過南海邊上銀灘，草場萬里碧色……

這些日子，我漸漸不再頻繁想起宋隨。

夜間仍是疼痛，卻有風光相伴入眠。

年年在我身側入睡，想必也是帶著盡興後的饜足。

三、

徹底放下宋隨，是在渡輪看見鯨落的那一刻。

巨大的鯨魚從海中躍起，最終力竭跌入深海。

海浪翻滾。

我的腹部發出尖銳劇痛，大腦卻是難得的興奮，心中湧起一股澎湃的熱意，我幾乎快要抑制不住，想隨巨鯨一起躍入海底。

眾所周知，巨鯨落，萬物生。

海底的生靈啃食它的血肉，留下巨大的鯨魚骨骸，在多年後被潛入深海的人發現。

一隻鯨魚的跌落可以永遠被大海銘記，被看見的人銘記。

鯨落，是鯨帶給海洋最溫柔的奇蹟。

這一刻我覺得，我邂逅了死亡。

是的，邂逅，多麼美的一個詞啊。

從那天開始，死亡於我不再是日日夜夜籠罩頭頂的噩夢，而是一場不期而遇的相逢。

四、

宋隨還是找來了。

也是，現在網路這麼發達，真的想知道一個人的蹤跡，其實是很容易的，況且我也沒有特意躲他。

重逢是在希臘的聖托里尼島上。

身邊是白牆藍頂的歐式建築，天邊是染上了鵝黃淺紫的赤色雲霞。

我躺在雲朵下面曬太陽。

直到有人擋在了我身前。

我的視線從下往下慢慢落在那個人的臉上，怔了一會兒才喚：“宋隨？”

宋隨臉色很難看，眼底帶著厚重的烏青，唇色也不似常規的蒼白。

按理說，宋隨這麼狼狽出現在我面前，我該高興才對，奇怪的是我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只是覺得他站在這裡，擋住了我看風景，著實有些惱人。

不想同他多做糾纏，我笑著對他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揮手示意他讓開，打趣道：“宋總，你擋著這湖光山色奔向我了。”

宋隨啞然，好半晌才開口：“念念，跟我回去。”

我嘆了口氣：“宋隨，你知道的吧？我胰腺癌晚期，根本沒幾天可活了。”

“我們回去治療，總會有辦法的。”

我笑了：“宋隨，你不會不知道，癌症後期所有的治療都是虛妄，徒增病人痛苦罷了。活著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煎熬，你為了你可笑的愧疚，要讓我這麼痛不欲生地活著？”

“我不是，我……”

宋隨臉上慌亂而又無措，像是做錯事的小孩，不甘妄圖解釋，又忐忑害怕處罰。

我認真打量他，這個我曾經愛過近十年的男人。

宋隨他什麼都好，只是沒那麼愛我。

而現在的岑念，已經不再需要熱烈的愛。

“如果你實在想要旅遊，我可以陪你……剩下的日子，我們一起……”

“不用了宋隨，”我搖頭，“我曾把自已困在名為宋隨的牢籠裡，而今終於把自已釋放於遠山滄海，大地長天。我這一生從未如此恣意隨性，雖病痛加身，卻是難得的快活。你之於我，代表的是那段固步自封的歲月，不算一段好回憶。”

“可我是你的丈夫……”

“現在可以離婚嗎？”

婚當然是離不成的，但宋隨走了，被旅遊團的人轟走的。想想他被人拖著走時的掙扎，我就想笑。

我叫趙棉把我以前的日記本都翻了出來，我想燒掉它們。

日記本掉在地上，一頁攤開向上，那上面是我第一次親吻宋隨後寫下的話——

“月亮在睡覺，星星躲在雲裡偷笑，我俯身，吻上他的嘴角，心臟怦然而跳。”

現如今，聽海風在耳畔絮語，看建築在自然瑰麗，我的心臟亦怦然而跳。

曾以為一生都不會淡忘的情感，竟也有一笑置之的時候，真讓我不得不感嘆一句世事無常。

五、

死亡來臨之時，我的內心只是平靜，像是被一個巨大而又溫暖的懷抱擁住，只想睡在其中。

我笑著沖年年擺手，向它作別。

我說：“年年，姐姐要去另一個地方旅遊了，以後再來接你。”

年年大抵是感受到我的快樂，也不叫喚，只是乖巧舔我的手指。

真好。

我曾用盡全力尋愛。

從人世煙火，尋到生命盡頭。

我想要的愛沒有尋到，尋到了我拋棄二十多年的自我。

是生命最後的時光讓我知道，人這一生原來還可以如此活。

我苦過，痛過，愛過，恨過，但幸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