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大堂。
雍容華貴的婦人正在逗弄著懷裡的男童,邊上年輕秀麗的女子滿眼寵溺的看著那孩子。
“咦——旭兒和守玉小時候長得倒是不像。”那婦人抓著孩童的小手道。
年輕女子看了一眼孩子,笑道,“旭兒長得像我。”
“是吧。我就說。”婦人哄著孩子,眉眼邊有皺眉舒展。
大堂外,趙追日聽見婆媳的對話,未曾走進便抬步離去。
他本是來尋阿弟的。
花園裡,趙守玉看見兄長便迎面走來,攬住他肩膀,“怎麼了看起來興致不高?要不要去落花樓開心開心?”
語氣調笑,不著正經。
趙追日無奈的看了他一眼,“聖上命趙家軍去四方關援助宋將軍,我們得走了。”
趙守玉摸了摸下巴,神色凝重一分,抬起頭仍然是風流公子的笑容,“聖上,讓我們去……?”
聖上是萬萬不該讓趙家去的。
他攬著兄長往前走,“呵哈,走吧,我們去跟阿婉道個別。”
大堂內,闔家歡樂的氣氛瞬間一滯,婦人的神色微不可見的冷了冷。
趙家主母向來是不喜趙追日這個庶子的。
“阿婉,我們要離開一段時間。”趙守玉似乎不甚在意分別,語氣也很隨意。
鄭婉點頭。
“既如此,我們先告辭了。”趙追日抱拳作禮,與趙守玉的肆意對比起來,就像個禮數週全的外人。
“勞煩大哥照顧好守玉。”鄭婉低頭斂眉,“孩子還小。”
趙追日應下,與眉目秀麗的女子對視一眼,眼神如蝴蝶翩躚,轉瞬即逝。
鄭婉與趙家兩兄弟自小青梅竹馬長大,也隨著趙守玉一般喚一句大哥,不算僭越。
目送兩人離開,繼續在大堂中陪著旭兒。
日子,就如此消磨蹉跎。
——
三日行軍,趙家軍路過嘉河關,恰逢泥石鋪路,暴雨大作。
天色陰晦,風聲穿林。
趙守玉冒著雨進了帳篷,頭髮幾近溼漉。
“這破雨。”他擰了擰衣襬,一串水珠落下,“阿兄,腳程要被耽擱了。”
趙追日走到帳篷口,聽見雨水滂沱。
他眉心緊皺,“怕山路不好走,我們去探探路吧。”
“成。”趙守玉一口應下。
趙追日戴上斗笠披了件斗篷。
“現在?”趙守玉挑眉,似乎無奈,“也行吧。”
兩人駕馬奔入山谷深處。
泥水被馬蹄濺起,猝不及防盛開,無情凋零。
再往前,亂石堵住了大半的路。
趙家兄弟下馬,試著往前走去。
“阿兄,不然我們換條道吧。”趙守玉走在前,看著這片狼狽,提議道。
他復而又道,“我們還是儘量早到四方關去,早到點,早給那誰使點……”
趙守玉的話還沒說完,卻覺後腰傳來一陣劇痛,冰冷的利器抽離身軀。
“小絆子……”
他驀然回首,身後那人戴著斗笠,遮住了眉眼。
趙守玉的眼神霎時化為震驚,接踵而來是悲傷。
這是在這個驕縱任性、無法無天的貴公子臉上極少出現的兩種神情。
“抱歉了,阿弟。”趙追日在大雨裡抬起頭。
他只刺了一刀,足夠趙守玉苟延殘喘一會兒。可那少年沒有掙扎著遠離他,沒有求生,他只是靜靜躺在雨裡,任大雨沖刷傷口。
他甚至沒有問為什麼。
沒有趙追日預想的激烈,沒有質問,沒有奮起反抗,沒有求饒,這讓他有些失落。
“趙家跟著你選的路走了這麼久,”趙追日睥睨著趙守玉,“接下來,該走我的路了。”
趙守玉嘴角泛起苦笑,笑容染上鮮血,那張蒼白精緻的臉龐,竟頗惹人同情。
雨水劃過斗笠劃過長靴,趙追日躬下身。
“前幾日在大堂聽主母說,旭兒長得不像你。”他笑了,伏在趙守玉耳邊,“你尋花問柳這麼些年,自己行不行難道就沒有一點自知之明麼?阿婉第一次落紅都是在我的榻上。”
他一字一句的問,“你真以為、阿婉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
趙守玉仍然面色淡然,僅有幾分憂傷。可他已然從震驚中醒悟。只是很疼罷了。
於是趙追日反而有些許惱怒縈繞在心頭,“你是不是從來不在乎阿婉!?那你為何要娶她?”
他拎著他衣襟,不放過他一絲神情。
“難道竟是為了與我爭麼!?”
傷口被拉扯,血汩汩流出,又被雨衝散,渲染泥石。
劇痛侵蝕趙守玉的身體,不知明的記憶走馬燈般穿過腦海,不知何時就要消失殆盡。
嫡庶不親,這在趙家從來不存在。他犯的錯,從來都要哥哥承擔;他惹的禍,從來也是哥哥去剷平。如果說母親寵溺他,那麼哥哥,就是為他被寵壞這個結果買單的人。
可如今這個人滿目猙獰要殺他。
寸陰是競,物是人非。
其實,他真是不怕死的。
趙追日將他重重摔在岩石上。
“據說這片地帶容易落石,就看你的運氣吧。”趙追日仰起頭,“我的,好弟弟。”
就算不落石,那一刀也刺得夠深,只等他來收屍了。
雨水落在趙守玉眼裡,順著鼻翼與臉頰滑下。
他看著漸行漸遠的背影,吐字只是那句,“阿兄……”
每吐出一個音節,嘴角就多溢位一點血。
而那人踩著血脈踩著經年情誼,頭也不回。
趙守玉閉上眼睛。
其實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志在遠方,心有不甘。
我知道你與阿婉私自定情,所以我從未碰過她。
可阿婉的家世擺在那兒,母親逼我娶她。我若不娶,她也不會許你娶了阿婉。
可是,可是阿兄,你是我阿兄啊。
我曾以為就算全世界背叛我你都不會背叛我……
泥石如約而至滾下山坡,湮沒了這段路。再無人跡
*
那年。
“守玉,我知你有所顧忌。”穿著杏色衣裙的少女在楊樹下望向衣著華貴的公子,“家父並不寵愛我,若因我的原因沒有攀上趙家,恐怕會被為難。”
她說,“我願意同追日說清楚,然後嫁給你。”
趙守玉久久沉默。
“你不用同他說清楚。”他這樣說,“我會娶你,也不會碰你,若阿兄還來找你,你同他……有什麼也沒關係。”
鄭婉幾乎驚呼一聲,表情有些倉皇無著。
“我是……”趙守玉笑了笑,“說認真的。”
“至於阿兄。”趙守玉思量道,“要委屈你了,就說你是被家裡逼著嫁給我的,說我其實也心儀於你,我不想……看到我最親近的兩個人再針尖對麥芒了。”
“這樣……真的可以麼?”鄭婉緊蹙眉頭。
“應該可以吧。”趙守玉又恢復了那種散漫的態度。
他想他和阿兄這樣親,就算因奪其所愛被一時怪罪,也不至於一世怪罪。不過是個女人。
終是他高估了這份情誼。
——
某夜。
鄭婉身上穿得單薄,在榻上久久未睡。
趙守玉喝了酒,很晚才回來。
他好看的眼角染上醉酒的猩紅,皺眉看著鄭婉,“你怎麼回事?”
這幾日,她總是等他。
鄭婉抿嘴看他,頗有些楚楚可憐。
趙守玉衝上前抓著她衣襟,“你最好給我注意點,別給我阿兄抹黑。”
鄭婉的眼神中似有不可置信,她不相信這個出入煙花巷風流成性的男人可以放著家裡的女人不碰。
而她之所以試著去攀附趙守玉是因為她發現,趙追日或許不是真心待她,而是因為……爭。
他要同他嫡出的阿弟爭,爭權力,爭地位,爭女人。
可無奈。
至今,她才忽覺這個表面浪蕩的趙家二公子才是真正能扛起趙家的人。
可他的軟肋就是他的阿兄。
鄭婉低低的說,“我懷孕了。”
若是趙追日真心待她,壓根不會再碰她,讓她冒險。可他就是要做,就是要露出馬腳讓這個弟弟看到。
趙守玉愣神一瞬,亦是低低應了一聲。對於阿兄不顧人倫動了阿婉這件事,其實他是意外的,如今,更意外。
他熄滅燭火,睡在床邊,黑暗中傳來淡淡的一聲:
“既如此,就好好養胎吧。這個孩子,會金貴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