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會的宮宴與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人的心情會因物而移、因人生變,哪怕年年赴會,氣氛也大有不同。
尤其是今年。
一則在文能舞墨,武能制敵的鐵腕皇帝面前,哪怕避免不了談及國政,也不過是宴會上不痛不癢的小小插曲罷了。
斷不至於同上一位“瘋王”一般,佛前啼血。
百官樂得一份知足。
二則今日之食實在可口,讓人不虛此行。
大乘寶殿外,看似一片祥和。
龍椅上的天子卻有一份為人父的煩惱。
一瞬目光掃過令他愁眉不展的四個孩兒,慶帝捏起一塊酥含入口中。
少頃,陰鬱漸散。
慶帝驚奇。
本只是圖它將心口的積鬱壓下去,沒想到,這一口竟於舌尖回甘,別有一番滋味湧上心頭。
侍奉太監餘光捕捉到聖人的喜色,往前一步躬親道:“聖人口中的是龍井茶糕,是方丈特意為了今日盛會請師傅來做的。”
太監和順衝慈恩一福身。
慈恩微笑還禮。
慶帝合意頷首,並非認為是慈恩有阿諛他的心思,而是真心實意的覺得口中的這口糕美得很!
“味覺清雅,盍來共賞?”
真龍一言,滿筵自沒有不迎合的。
陸西泠是沒見到此等場面,若見著了,必會驚呼一聲好傢伙。
只見過舉杯同飲的,沒見過一齊吃糕的!
吃完最後一口,慶帝甚至還撿起手心的殘渣,如同偷食的孩童將手上的渣油抹了個乾淨。
“聖人何至於此?”慈恩賠笑道。
慶帝的嘴唇微抿著。
若他說此物誘人相思,令他懷念起和光春日,女孩吹散曼陀羅花時迷住的雙眼。
怪是難為情的。
慶帝顧左右言他,以食為名聊了起來。
“狄北寒傖,即便饞嘴有時也不吃不上青麥果菜,少時溯洛水而上,一盤炒二冬就夠傻小子高興一整天的了。”
周圍一眾狄北兒郎不覺附和。
慶帝這廂說起了冬筍之美,慈恩便記起了園中春筍。
“筍是越鮮越好,山林佳趣多,寺中素齋常有新砍之筍。”慈恩方丈道:“都是賤價小物,聖人若不棄,到時可落榻客舍一品春筍之美。”
“如此甚好。”
到底是北方兒郎,性情爽快的緊。
可說起廉價之物,慶帝又惦記起一路隨他南下的流民,此時也不知他們吃上一口應季的春筍沒有。
白武拱手道:“兒臣已同介糧司請陳粟貸民,每戶二石,另出內藏銀三十萬振貸流民貧戶。”
白朮補充道:“防止流民孤無定所,四弟已經連同兒臣於城邊擴建茅屋,蔬菜和食鹽也都已備齊,父皇不必過甚憂心。”
“賦稅和官糴亦要看住。”
白朮爽朗一笑,道:“這些父皇更是放心了,都有皇兄看護著呢。”
一語畢。
慶帝點點頭,將目光落在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白燁身上。
瞧過還算省心的老二一眼,慶帝心間的沉悶才方緩和,只是不知又想起了什麼,不可測的顰了下眉頭,略顯沉鬱。
“咳咳。”做父親的清了清嗓子,依例問道:“流民入城百萬,阿燁可有什麼好計策?”
置身事外的白燁端起一張正肅的臉。
“戶部體測民情以來,不少北面的流民都有返鄉之願,兒臣以為,此類百姓可以貸以返鄉種子及耕牛,保證他們回鄉仍有所依。
至於願意留在京城周圍的流民,可招募為兵,也可做公役為生。”
慶帝點頭溫言:“言之有理。”
對於白燁的回答,慶帝並不意外。
他的二郎周到萬全,生活在這片土地的時間也最久,對如何能夠立足生存更為了解。
但……
慶帝捋捋鬍子,道:“流民多為老幼,軍戶和公役都不是長久辦法。”
“不知公主有何見解呢?”
筵席之中,不知從哪一方蹦出了這樣一句。
白鳳芝被嚇得不輕,嘴裡的糕餅差點掉了出來。
朝中以往不乏有公主掌權,更有女帝出現過,故而女子論政實在稀鬆平常。
慶帝的目光正巧也打過來了。
無數雙眼睛看著,白鳳芝猶如頭頂懸劍,連嘴皮子都不受控制了。
“女兒以為……以為……”
白鳳芝開始犯糊塗了。
“商不出則三寶絕……”
“齊國國君靠行商庇護萬民,世宗年少販茶,悟出興國安邦之策……”
“故而……故而……”白鳳芝垂下了頭。
“妙極。”
月臺上慈慕的聲音傳來。
慈恩方丈略點一點頭,接著白鳳芝的話道:“還望聖上莫要怪罪老衲失言,老衲只是頓覺公主小小年紀能夠體察百姓實為大義,這才不吐不快。
公主所言,是以商為本,讓流民變商販融進京城自力更生,貧僧以為,此法比之借貸更穩妥,實在是造福萬民之妙計。”
慶帝眼神一亮,也覺得十分驚喜。
慈恩是君法兩屆的正統,於政事頗為融通。
眼下聽他這麼一說,慶帝不覺以為比之白燁的按部就班,白鳳芝此法可以說是更上一層樓。
然縱使老父親是聖人,依舊不可表現太過。
慶帝含蓄笑道:“鳳芝性子被朕養的如同男兒一般,朕還料想要養這沒心沒肺的小烈馬一輩子了,沒想到如今女兒的心思也變細了,知道為父分憂了。”
“虎父焉有犬女呢。”侍奉太監迎合道。
坐在月臺臨邊的魯國公夫人乃慶帝本家,說話也比其他人膽大些。
見白鳳芝面色微紅,便忍不住打趣小輩道:“今年公主都及笄了,皇上不想養,有的是好兒郎搶著養呢。”
白鳳芝抬眼。
慶帝被擠兌的大笑:“你莫被她幾句話騙了,那都是嬤嬤教養的好,實則還是個不聽話的小馬駒。”
今日雖說百官朝拜,但底下坐著的卻不只是朝臣,像僕射家的貴女,侍郎家的公子等也紛紛到場了。
方才白鳳芝的目光雖然短暫,但仍被有心之人發現了端倪。
魯國公夫人含笑往對面的男眷看,道:“依臣婦看,公主人比花嬌,只有世家的溫謙公子才配得上。”
魯國公夫人酒窩陷了進去:“臣婦瞧司業家的公子就不錯。”
白鳳芝渾身忽的變得緊繃繃。
眼神卻壓制不住的往對面尋。
吳司業家的公子猛然被點到名字,乍一驚慌。
但到底是文官之後,未消片刻就冷靜了下來,談吐穩重。
“臣如今既無官爵,亦無建功,怎敢肖想公主。”
宴會上誰看不出來,這是魯國公夫人在有意牽紅線?
他們更加清楚吳家大郎並非聽不出來,他若想要平步青雲,駙馬便是一步登天的最佳選擇。
園中安靜許久。
白鳳芝別過頭去。
剛才只是臉紅,彼時卻是連眼睛也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