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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他的妄想

顏鳶真的聽懂了。

其實一切也並不是無跡可尋。

楚凌沉這個皇帝,有兩件事情在民間廣為流傳:其一是他執政暴戾殺伐隨性,是一個讓滿朝文武束手無策的暴君;其二是他是個痴情種,在邊關遇險為民女所救之後,他把那位民女接回宮中,封為了貴妃,連帶著拉扯她滿門母族,惹來滿朝眾怒,昏庸無道之名日盛。

可但現在宋莞爾被關在佛塔裡,他卻沒有再提起她半句,怎麼看都不像是情深幾許的模樣。

如果宋莞爾一開始就是一個幌子呢?

再聯想到他在噩夢之中,挽留寧白用的方式……

……嗯。

比尋常的兄弟情是要稍微激烈上一點點。

顏鳶的思路瞬間開啟了。

可惜她並沒有多餘的時間與精力求證。

她只是一個打雙份工的苦命夥計,回到望舒宮裡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便被圍了起來。

織造司的女官們已經又早早地在那裡等候,她們又帶來了許多新鮮的衣飾花樣,同樣是圖紙與半成品結合,一件件拿到顏鳶的面前讓她審閱。

女官們目光炯炯:“娘娘覺得哪個好看?”

顏鳶看不出區別,只能說:“都好看。”

女官們便把自己心儀的再捧到顏鳶的面前,引經用典文縐縐吹碰上一番,然後殷切看著顏鳶。

顏鳶只能道:“那便這一件吧。”

女官頓時喜笑顏開:“娘娘眼光獨具,能跟隨娘娘做事,真是奴婢們的福分。”

顏鳶報以溫和的笑容。

她們嘴上誇得天花亂墜,如果演技再好一些就更好了,畢竟此刻她們的臉上寫的是“娘娘真好糊弄,奴婢們簡直太省事了”。

女官們又是笑容滿面離開了。

顏鳶揉揉眉頭,長長舒了口氣。

阮竹看著顏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開了口:“娘娘。”

顏鳶抬頭:“嗯?”

阮竹踟躕道:“她們拿給娘娘的樣式,與前年多有重複,而且許多東西是有行情價的,年年不同,她們每人手裡頭都有小私庫,用庫存來抵扣……”

顏鳶點點頭:“我知道。”

她對這些衣服飾品香薰之類的東西是不大瞭解,不過她對別的東西並沒有那麼天真。

太后壽宴撥款眾多,本來就是一場撈錢的盛宴,一塊碩大的糕點落在地上,各路蛇蟲鼠蟻豈有不叮咬的道理。

阮竹道:“娘娘便是脾氣太好了,才由得她們無法無天。”

阮竹的聲音帶了哽咽:“奴婢就是怕娘娘吃虧,被人欺負了去。”

顏鳶抬起頭看著阮竹。

阮竹的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眼底深處的憂思氾濫成潮,顯然是擔憂得不得了。

她嘆了口氣,反省是不是曾經每天抄經唸佛忽悠她的時候,演得太過逼真了,以至於她越來越像是一隻護崽的老母雞,而她是阮竹眼裡剛破殼的小雞仔。

這樣一想,不免有些愧疚。

“阮竹。”

顏鳶輕聲開口。

阮竹紅著眼睛抬起頭。

顏鳶道:“我脾氣其實也沒有那麼好。”

她摸了摸阮竹的眼睛,用指腹把她眼底的溼痕擦乾,輕聲道:“織造司原本就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即便我事事嚴苛,推山倒海,披荊斬浪,你覺得能一帆風順嗎?”

並不能。

阮竹想也不想就搖頭。

太后給的這差事原本就是個難差,多少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鋪在這平靜的水面下,顏鳶即便是能力卓著,也恐怕只能勉強維持。

若要一切順利,還需等些時日,等她成為真正統領後宮的中宮皇后才有機會。

顏鳶輕道:“既然本就是淤泥罈子,何必去著急清掃些落葉枯枝?”

阮竹愣愣看著顏鳶。

顏鳶的嘴角勾起微笑:“我們先抓魚。”

……

顏鳶沒有時間與阮竹閒聊,她的袖中還藏著從御醫院小樓摸來的文冊。

她心裡著急得不行,於是假借要批閱織造司的圖樣文書,屏退左右,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裡,細細地翻閱那本冊子。

只可惜,邱遇從小樓摸出來的只是一本名冊,名冊上雖然詳細記錄了不同時間之下,魁羽營的人員變化,但並沒有記錄他們所執行的任務。

顏鳶把那本名冊翻了個底朝天,也只能隱約猜出來,當年這個魁羽營的人事調動並不頻繁,一直到某年忽然消聲匿跡,之後所有人似乎並沒有被遣散,而是憑空消失了。

一般這種情況無外乎兩個可能:

要麼是死光了。

要麼是轉入地下。

魁羽營解散十幾年後,還能出現在邊關殺人,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第二種,先帝過世之後,有人吃了魁羽營為己用。

可惜區區一本名冊,能夠透露的資訊實在是太少了。

還是得多摸幾本出來才行。

顏鳶在心底長嘆了口氣。

彼時天色已黑。

月亮剛剛爬上窗欞。

顏鳶的餘光落在書桌上的一摞奏摺上,忽然意識到今夜楚凌沉好像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準時報到。

今夜他不來了麼?

還有這種好事?

正當顏鳶暗自慶幸擁有了一個完整自由之夜時,書房門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下一刻楚凌沉身旁的近侍公公便走進了書房,對著顏鳶俯首行禮:“奴才參見皇后娘娘,奴才傳聖上旨意,今夜請娘娘自行溫習功課,不可懈怠。”

顏鳶:“……”

他還真當自己是夫子了?

顏鳶在心底翻白眼,臉上擠出一抹遺憾的表情:“聖上不來了嗎?”

公公道:“聖上偶感不適,去了御醫院,今夜怕是趕不及過來了。”

御醫院啊。

顏鳶頓時明瞭:“哦~”

公公又道:“陛下囑託奴才提醒娘娘,勿要忘了五日之約。”

顏鳶滿臉理解:“明白。”

他要裝出帝后和睦的假象,所以初二還是擺駕了望舒宮,以彰顯聖寵正隆。

但假象終歸只是假象,差不多便也撂了。

到如今,顏鳶覺著自己似乎剛剛反應過來自己的這份活計,頓時對皇后的身份又有了全新的理解:楚凌沉之所以悉心培養她,也許正是因為看上了她的家世,以某些及附帶著特殊屬性。

比如體寒無法生育。

那就是連無所出的黑鍋也要她背了。

他倒是會物盡其用。

忽然想明白的顏鳶,臉黑了一半。

抬起頭時發現乾政殿的掌事公公還沒有走,顏鳶不由一怔:“公公可還有事?”

公公對上顏鳶的目光,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表情。

他似乎是在憋笑。

顏鳶:?

公公朝著門外招了招手:“搬進來吧。”

顏鳶遲疑望向門口。

只見門口人影攢動,好幾個宮人抬著一個巨大的木籠子走進了書房裡,他們在書房裡繞了一圈,隨後把木籠子擱在了顏鳶書桌的正對面不遠處。

燭光照亮籠子。

籠子裡赫然蜷縮著一團白乎乎的絨球。

顏鳶:???

公公面不改色道:“傳聖上口諭:孤今夜無暇,著浮白為皇后伴讀。”

顏鳶:“……”

公公抿著嘴角,艱澀道:“前日要背的內容,娘娘……背給浮白聽便可。”

顏鳶:“…………”

公公親自端著一個竹筐,輕輕放到顏鳶的書桌上,乾咳了一聲道:“娘娘,浮白睡覺時還是頗為安靜的,有時發火要是啃籠子,娘娘餵它些菜葉子或是肉乾就好了。”

顏鳶死氣沉沉抬起頭。

公公又是乾咳一聲道:“奴才已經傳完旨意,就先行告退了。”

說著便火急火燎地逃離了書房,徒留顏鳶獨自一人對著那隻碩大的木籠子。

書房裡燈火如豆。

顏鳶和浮白眼對眼。

“……”

“……”

書房裡四下無人,顏鳶深深吸了口氣,忍無可忍低聲罵出了一句髒話。

楚凌沉這狗東西……

他是不是有病啊???

……

御醫院別院小樓。

書案上放著一張精巧的十字弩。

洛子裘指尖在十字弩上擦了擦,放到鼻尖嗅了嗅道:“這哦十字弩是皇后娘娘託定北侯府製作完成後送給邱遇的,其上塗抹了一種邊關特有的雪松松油,應是陛下在娘娘身上聞見過的冷香味。”

楚凌沉目光低垂,落到十字弩上:“……松油?”

洛子裘道:“是,想來是因為娘娘那夜的衣裳是與這張十字弩一同送入京,長久浸染了味道。”

書房裡一時間寂靜無聲。

洛子裘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

前夜一場用藥的意外,楚凌沉他似乎對皇后娘娘生出了不一樣的期待與疑惑。

但這期待有些太過荒唐了,他居然疑心堂堂中宮皇后,與那年在雪原救治他小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洛子裘輕輕嘆了口氣:“陛下,請恕屬下直言。”

他知道戳破人的幻想是一件殘忍的事情,可他是一個帝王。

堂堂國君有執念並不可怕,但若把執念寄託在一個無關的活人身上,於他自身與江山社稷都是十分危險的事情,所以他狠下心腸,戳破楚凌沉的幻想。

“那位寧姓的小將軍,陛下並不全然肯定他是女兒身,不是麼?”

“男女終究體質不同,若是男兒在雪原跋涉尚有一線生機,若是女兒……”

洛子裘停頓片刻道:“活下來的可能性何其渺茫。”

冰天雪地,茫茫雪原。

若真是一個姑娘家,縱然是將門虎女,恐怕也是難逃一死的。

洛子裘說完,便低下頭,等待著楚凌沉的反應。

然而他什麼都沒有等到。

楚凌沉彷彿是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他只低垂著眼睛看著桌上的十字弩,彷彿留在此間的只是一具空心的軀殼。

洛子裘低聲道:“陛下,不願意查證,是麼?”

楚凌沉依然沉默不語。

洛子裘便輕輕嘆了口氣。

他當然知道這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一個人在絕境之中沉落太久,好不容易得到一線浮木,他也並未做什麼,只是想要再抓取片刻而已,這原本……就是十分情有可原的事情。

沉淪幾日便沉淪幾日吧。

洛子裘心道,反正派去西北調查定北侯府的人馬上就要回來了。

他向楚凌沉此行,正準備退出書房,卻聽楚凌沉低沉的聲音響起來。

他說:“排查書房。”

洛子裘一愣:“什麼?”

楚凌沉抬起頭來,眼裡還帶著淡淡的血絲,唯有聲音是溫柔的。

他說:“今日她來過這裡。”

那夜她在乾政殿,就曾經潛入過書房,她必定是在找什麼東西。

不論是顏鳶還是寧白,都不是會做無用功的人。

洛子裘猶豫道:“可她並未上樓。”

楚凌沉道:“搜。”

洛子裘:“……是。”

洛子裘於是又折回了書房裡。

此間的書房其實並無什麼要緊的物件,但是確有許多要緊的文書,包括了灰騎相關在內的所有文書都存放在這裡,他雖然認為缺什麼的可能性,但確實應當小心。

他舉著蠟燭仔細排查。

楚凌沉便坐在書案前,聽著近處傳來的翻閱之聲,指尖輕柔地在那張十字弩上撫過。

顏鳶。

他在心中低念她的名字。

他清楚地知道。

這一刻自己對她,心存妄想。